粘罕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自己此行的目标来了,站起身回过头,只一眼就愣住了。穿着流光溢彩浅粉色华服的官家分明是个青年,身后也只是带了四个人,却有种高贵不可攀的气势,仪表堂堂、貌似是个端方君子。
正如孟子所说: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
当年见的是一位高贵可亲的亲王,总是笑嘻嘻的,有些怠懒却有一份温柔义气。今日所见不同,秦王的气势和他瘦下去的脸一样坚硬,有些微微的冷峻,皇帝的身份又承托起一种别样的戒备和果决,笑意中似乎隐藏了太多东西,显然他不自在,正在殚精竭虑的做一位明君。
粘罕心里的计划在一瞬间飞速调整,本来准备迎上前去叫一声‘十一郎,好久不见’,现在果断一撩衣袍,跪下行礼:“粘罕拜见大宋官家,两年不见,官家神威依旧。风采更胜往昔。”
林玄礼笑容微微收敛,快步上前把他扶起来:“朕本以为只有大宋子民爱吹捧朕,怎么女真小兄弟也染上了这样的坏毛病?”
两年没见,粘罕长得更高了,变化很大,甚至可以说他的进化速度很快,当初就能看出来将来必然有所成就,现在简直是把‘我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写在脸上。穿了一身宋朝富商喜欢冒充文人穿的衣服,衣服和气质并不搭边。身后的丹桂树,绿叶中掩映的一束束小红桂花,倒像是血。
粘罕顺势站起来,谦逊的笑了笑:“官家的仁爱威仪有口皆碑,早已传遍万方,听说有不少辽人来投,我们女真人久慕王化,只恨自己不是宋人,历尽艰辛见了官家,一不小心表露心怀。官家怎得疑粘罕说了假话?”
林玄礼哈哈大笑:“没有没有,还以为你见了我,还要叫一声十一郎呢。现在可没有几个人敢这样呼我。在我心里,你还是两年前那个样子,没想到你变化这么大,看起来威风凛凛。”
粘罕苦笑道:“女真诸部都苦于辽主盘剥,勉强求生罢了,何来威风可言。”
林玄礼笑盈盈的拉着他坐下,吩咐左右:“你们去拿冰镇酸梅汤来。粘罕,去年你不来,情有可原,今年知道我登基继位,你还不来,这又是因为什么?你是觉得我舍不得给你赏赐,还是怕我留下你不放你回去?”
粘罕叹了口气,有些迟疑:“十一郎,女真诸部……近来是真有些难。今春我忙着和…阿骨打一起应付官员,一时半刻也不敢疏忽,生怕屠刀落下,保不住身家性命。”
自从当了官家之后某些外国情报就对他解禁了,知道他们只是被勒索钱财,可能是倾家荡产,还得搭上几个美女,没到随意被宰杀那么严重,也就是值得谋反吧。
林玄礼还是演技很好的倒吸一口冷气,表露出一个傻白甜的状态:“哎呀,我就知道耶律延禧当不了明君,他不如我。朕派去统御诸夷诸番的官员都以怀柔为主。也罢,我不怪你了。你难得到京城来,能住几天?”
“辽太孙远不如十一郎。”粘罕抿了抿嘴,有些留恋道:“我这次专为见官家而来。”很有些未尽之意。
林玄礼抓住他的手,这手可不细嫩,拉弓控弦的痕迹、刀伤和冻疮留下的疤痕都清清楚楚,还有许多老茧。他的语气微微低沉了一些,郑重其事的说:“朕有心留下你,常陪在朕左右。”
粘罕看着十一郎似笑非笑的眼睛,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林玄礼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手背,亲切的劝说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我当年就看出来,你是有才干谋略,又敢放手一搏的人,你这样的人,不该久居人下。粘罕,你既然羡慕投宋的辽人,不如也做一名投宋的辽人如何?留在朕身边,不但显赫发达唾手可得,就连一展所长的机会,朕也给你。”
是做一个少数民族的酋长助理,还是来到繁华富饶的大宋,依附于年轻威严强壮的皇帝,谁都知道孰轻孰重。
但有些人不会这么选,宁为鸡首,毋为牛后。是不是?
童贯和魏季礼屏息凝神,垂手站立在旁边,一句话都不敢说。
童贯心说:官家平时好说好笑,没这么温柔而低回婉转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看上他什么……
魏季礼心说: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官家平日里自称我,只有特别正式的时候才自称朕——可是对着这么一个辽国小伙,怎么就特别正式了?边关我也去了,他我也见了,称得上胆大心细,却没看出来哪里值得官家这样对待。
粘罕的心口一阵狂跳,他所期盼的正是显赫发达和一展所长,十一郎这番话说到他心缝里去了。越是激动,越觉得不安。
当即往下一跪:“只怕我才疏学浅,官家错爱了。”
林玄礼一阵狂喜,搭着他的胳膊拉他起来:“我不曾错爱子民。起来坐着说话。”
酸梅汤恰到好处的送上,各饮了一碗,酸香而透心凉。
各自冷静了一点,再对视一眼,依然真挚热诚,一副明君贤臣相见恨晚的样子。
一个盛赞官家贤明豁达,有万国来朝的倾向,仁义美名天下穿。
一个含蓄的夸赞自己看上的少年果然男大十八变,越发有出将入相的气质,只是缺了一点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