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闺名叫做小圆,可是长了一张酷似李玙的方脸,大眼睛活泼爱笑,瞧着就可爱。
二娘子闺名叫做红药,眉目甚似生母吴娘子,文雅之中略带愁容。
“……好。”英芙蹙着眉头仔细观察大郎。
李俶续下去问道,“那,六郎今日安好?”
“你弟弟样样都好。倒是你,年初便听吴娘子说你病的厉害,见不得人,后头才好些,又从马上栽下来摔伤了腿,这一晃眼大半年未见,果然长大了许多。”
英芙顿一顿,“样貌都长变了。”
她正正说出众人的心里话。
才几个月功夫而已,十二岁的李俶仿佛雨后春笋刷刷抽出细条,卸去了从前极力装扮出来的成熟稳重,变得舒展而昭彰。
红药是李俶同母的妹妹,低低头没出声。
小圆扭头瞧大哥,插话道,“可不是,大哥高了,也黑了壮了。”
年初二郎年满九岁,也已在百孙院读书学习,与李俶同进同出,跟着点头,老气横秋地评价。
“大哥还变得不爱说话了。”
李俶笑了笑。
他大概是在七八岁上明白嫡庶之别的,那时候忠王府没有主母,唯有张孺人总揽大局。
张孺人的性子与王妃很不一样。
她的眼睛只看得见阿耶,不屑于为难妾侍或是儿女,可是即便如此,李俶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阿耶对儿女的漫不经心。
他在等待身份更高贵的儿子。
后来六郎出生,阿耶终于有了嫡子。
可是出乎李俶意料的是,阿耶与王妃的关系反而每况愈下,后来索性架空王妃与张孺人,把名不见经传的杜氏抬起来。
杜氏盛宠而无子,即便有,也无法与他抗衡。
李俶很是窃喜了一阵子,就在这个时候,石楠出现了。
她漂亮,机灵,还带着一股李俶没见识过的野蛮和凶狠。
李俶知道她肯定是被什么人故意送到他身边的,可是他没法抵抗与她亲近的诱惑。
李俶也犹豫过,是否告诉吴娘子或是张孺人,又怕她们会夺走她。
后来石楠果然消失了,毫无征兆,百孙院再没人提起,忠王府也没,就好像这个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石楠。
李俶伤了心,又挨了吴娘子的打,大病一场,高烧不断,白日昏昏欲睡,每到半夜就惊厥魇妄,胡言乱语。
吴娘子吓坏了,恳求张孺人把长安叫得上名号的大夫都招到王府。大夫们纷纷表示李俶性命无忧,唯需静养,开出五花八门的安神方,却徒劳无功。
有天夜里,李俶热度稍退,睁开眼,瞧见窗外竹影映在身畔粉白的墙壁上,就像数十杆□□与横刀杂乱摆放。
吴娘子披散头发坐在墙前,佝偻着身躯。
月亮像束追光打在她脸上,把她苍白的面容照得分外明亮清晰。她双眼赤红,满怀仇恨,像匹饿极了的狼,眼窝深深凹下去,捧着个穿红着绿的土偶娃娃念念有词。
先皇后王氏因为巫蛊之术被废,还带累整个太原王氏家族倾覆。所以长安高门极其忌讳巫医、巫术。人们可以在富丽堂皇的庙宇里对着泥塑金身的各路神仙菩萨跪拜祈祷,却万万不能对土偶娃娃诉说愿望。
李俶认真听了许久,才听清她的话。
是谁害了我儿?求神天菩萨叫她偿命!是韦氏,还是张氏?菩萨啊菩萨,一定要叫她偿命!
李俶觉得好笑,虽然沉疴不起,可是不论当初是谁送来石楠,他都感谢她。
后来李俶的病好了,吴娘子还是彻夜啼哭。
有一晚他终于忍不住问,“阿娘哭什么,儿很快就会好起来,耽误的功课会补回来的。”
吴娘子抖着唇嗫喏。
“我苦命的孩儿!你大了,有出息,他们嫌你碍事儿,不敢取你的性命,就坏你的身子,你吃了这么大的亏,往后怎么娶妻生子?可怜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你阿耶连看都不愿意来看看你!”
李俶心里一颤,顿时陷进一滩烂泥样粘稠模糊的恐惧里。
两母子相对默默,后头还是向来闷不做声的红药道,“阿耶日日都在杜娘子院里,哪里记得大哥?”
红药才七岁,还是女孩儿家,竟也有了沉沉心事。
李俶人躺在榻上,额头上贴着冰帕子,勉力安抚妹妹。
“红药不怕,有大哥在,大哥看顾你。”
吴娘子与红药一起扑到李俶身前呜呜的哭,李俶揽着一大一小极其相似的面孔,心里却不免走神。
这辈子还能再见到石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