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门卫万般关切地问候夏坤。那黑人小伙忙着为他松绑。夏坤急得不行,怕那三人跑了,却又喊不出来,直朝门外努嘴。黑人门卫明白了意思,拉了黑人小伙返身追出门去。
那三个蒙面人早逃之夭夭。
晚上,史莹琪、甘泉和回来了的甘洋盛宴款待了夏坤和三个来救援的朋友。交谈中得知,黑人门卫接了夏坤的电话后,一直在家里候着他的回音,却一直未得。他放心不下,去到他宿舍打听。住在夏坤对面的那个小护士赵旭说,她看见夏坤早上匆匆出去了。他就对赵旭说了夏坤给他打了电话之事,担心会有不测,说他要赶去看看。赵旭说,应该,又去喊了那黑人小伙来与他同行。至于那美国青年则是路过时看见屋内打斗,前来帮忙的。夏坤好生感谢。史莹琪说,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饭后,送走两位黑人朋友和那个美国青年,史莹琪对着儿子甘洋落泪。“甘洋,看啊,都是你惹的事情。要不是你夏叔叔,你妹妹……”史莹琪说时,抽泣了。
甘泉的两眼也潮了,后怕不已:“哥哥,他们还会来找麻烦的,怎么办……”
甘洋的胸脯起伏着,两只冷目露出狼一般的凶光:“我一定要宰了他们!”
“甘洋,”史莹琪说,“你不要再去惹他们了,你不要命了!”
甘洋没有说话,拿工具去接电话线、修报警器。不一会儿,便好了。这时候,风尘仆仆的甘家煌回来了,听罢情况,又气又恼又怒,立即打电话报了警,在电话里指责警方对他们这些纳税人护卫不力。没多久,警察来了,看了现场,做了笔录。按甘家煌的要求留下了护卫人员。
甘家煌好感谢夏坤,说他不仅救了他儿子,还救了他女儿,也救了史莹琪,一定要重金酬谢。夏坤哪里肯要,说别说是老熟人的事情,就是不相识的也该帮这个忙。史莹琪要走,夏坤说他也该走了,明天还要上班。
甘家煌要开车送他俩,史莹琪止住了。说你先把儿子、女儿照看好吧。和夏坤出门,打的走了。
“夏坤,到我那儿去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上班。”坐在车上,史莹琪对夏坤说。
夏坤没有反对。
进了屋,史莹琪搂了夏坤亲吻,泪水直流。又看他那发红的额头:“夏坤,怎么样,伤得重不?”
“放心。我这人经打。”夏坤笑道,“也真悬,要不是他们赶来,你和甘泉可就危险了。你怎么没有带枪,不是说不少美国人都有枪么?”
“我没有,甘家煌是有枪的。”
“当时要有枪就好了,专打他们的腿,都跑不了。”
“夏坤,你心真厚道,只打腿。”
史莹琪给夏坤泡了一杯茶来,紧挨他坐下,久久地看着他。“夏坤,你不是说米教授要你做一次学术报告么?”
“做了,来听的人还不少。”
“反应怎么样?”
“还不错。那天,米教授对我说,还想多留我一些日子。他还说,我很适合在他那儿工作,他和院方都希望我能留下来,专门做经颅多普勒检查工作,年薪8万美金。”
“噢,按副教授讲,这年薪不算高,也还可以。夏坤,你就留下来吧。”
“这事,我得好好想想。”
“看,共产党员干部,有政治头脑,处处事事都要好好想想。”史莹琪戏谑道。
夏坤笑。
史莹琪盯了夏坤笑,做起年轻军人那豪迈的手势,学当年的夏坤说的话:“那跳动的军人绿,那跃荡的火焰红,辐射着一种崇高的圣洁的光晕。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说着,捂嘴笑。
“嘿嘿,你记性还真好。”
“你难道忘了你当年活学活用讲演时说的这些话了?”史莹琪笑道,又问,“呃,夏坤,你还记得那染红军袜的事不?”
“怎么不记得。”夏坤笑。
两人都沉浸在当年的回忆里……
军医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一幢幢房屋零星、稀疏地顺山头一溜儿排到山脚。四周没有围墙。校区内长着杨、榕、榆、柳、柏等树木,不成行距,高矮参差不齐,极少平地,校内唯一的操场便是学员宿舍前的院坝。学员们列队进行周末点名。
新任团支部副书记、学员班副班长夏坤站在队列前。显得早熟的眼里透露出军人的严肃、政治家的冷峻和战友间的诚挚,一副恨铁不成钢之态:“……可是,我们有的同学却小资产阶级意识浓厚,把发的好好的白袜子染红。”扬出几双厚实的染成大红色的军袜来,“大家看看,这像个军人么!个别同学很不像话,平时骄娇二气重,这次爆发了。去城里买来染料,超假28分钟,缠着炊事班长要来铁锅煮袜子。不是消毒袜子哟,是染红袜子。还居然穿上了,满校里兜风!”说着,盯了下队列中的史莹琪。
史莹琪不屑地回盯他,瘪瘪嘴。
夏坤的目光又扫向另外的人:“更为严重的是,我们有个女组长也偷偷染红了袜子。雪白的袜子呀,非要去染红!当然,她们没有穿出来,但是说明了她们思想里成天在想什么。这事情发生在少数人身上,但责任在我。班长去军区开会前,把班上工作委托给我,是我的政治思想工作没有做深做细做透。我向大家检讨。同学们,对这种事情不能小看,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史莹琪同学,还有染红了袜子的同学,都要在组务会上做深刻检讨。点名结束。请史莹琪留下。解散!”
池塘边,垂柳浓密,有水有树总是招人的。夏坤叫了史莹琪在塘边坐下。静了静,说:
“史莹琪,首先我要向你检讨。学校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团支部分配我负责你。可我,一直没有找你谈过心。”
“所以,我才在资产阶级泥坑里越陷越深。”史莹琪手里拽捏着一块花手绢。
“咳,别说气话。”夏坤态度极为诚恳,“开诚布公说吧,我觉得你聪明、直率,看问题敏锐,学习成绩好。这些都是不可抹杀的成绩。可是你,过于追求享受,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太重了。这就不好。毛主席在我军刚入城时就指出过,要防止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
“算了吧,你少来这套大道理!”史莹琪扁扁嘴,“我就穿了下红袜子,就那么危险了?未必你就不喜欢红花绿草?哼,你不懂,你要是女的……”突然不说了,仿佛到了伤心处,泪珠湿了睫毛。
夏坤眉间结了疙瘩:“唉,唉,咋哭呀。我是同你交心。我觉得,不管红呀绿的,我们是军人,绿,就得全身上下绿;红,就是帽上、领上三点红,再不能多。”
史莹琪低声嘟囔:“只三点红,你那嘴皮还是红的呢。”
“什么,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呃,我问你,班长咋穿细红花衬衣,还很显眼地露在军衣领子下?”
“这……”夏坤语塞,“她,她是专职干部,人家衬衣是穿在里面的。”史莹琪冷冷一笑。心里在说,夏坤,你不懂,人家班长还不是爱美。“史莹琪,”夏坤诚心帮助,“听我一句肺腑之言。我,你,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认真、长期、艰苦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只有刻苦改造好了自己的主观世界,才能改造好客观世界。”
“夏副班长,”史莹琪闪眼盯他,“请问,是世界改变着我们,还是我们改变着世界?”
“当然是我们改变着世界,”夏坤不假思索回答,“人的因素第一嘛。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提出来。”
“没有了。”史莹琪立起身来,拍拍军裤,“报告夏副班长,我要上‘一号’了。”
夏坤欲言又止,丧气地挥手,“你去吧。”又补充说,“我只再说一句,你是一位要强的同志。希望你下决心积极争取进步,早日加入共青团。”
史莹琪起身走了。她其实并不是去厕所,而是向宿舍走去,一边回望夏坤。这是个时机,她得把那双上好了袜底的军袜交给他。男学员人少,卖力气的重活做得多。她这个上海姑娘论劳动、出公差常好偷懒,可上袜底却总是抢着要,每次都抢二号袜子上。这是夏坤的军袜。她手很巧,心又细,上那袜底总比别人的针细线密。但夏坤还不知道是她上的。她几次想亲自交给夏坤,又怕邱启发那帮男学员笑话,只好由值星组长送了去。今天可是个机会。赶去拿了来,即便他离开塘边,也在路上截着扔给他。
史莹琪取了袜子匆匆来到塘边,见夏坤还坐在那里,正捧读一本书。
“blood,blood……”
“不对。”史莹琪纠正道:“blood,应该这样说。”
夏坤不料史莹琪回来,忙将书放入军衣兜内。不安而又感激地说:“blood,史莹琪,谢谢你的纠正。”
“不用谢。blood——血液,也是红的。”史莹琪闪眼盯他,将军袜扔给他,“给你,值星组长交给我的公差。white,白的。”说着,扭过发红的脸去。
夏坤接过这上得针细线密的白色军袜,好感激!原来是她上的。邱启发每次都把这袜子翻来覆去看,说是班干部就是不一样,有人向着,每次都上得最好。而且断定,此针线活只出于一人之手。他把班上女干部猜遍了,唯独没有猜出是娇骄二气重的史莹琪。
“史莹琪,我,谢谢你了!”夏坤站起身来。
“谢谢?少在大众面前点别人的名吧……”史莹琪说着,回瞥他,眼圈红了。
“这……”夏坤收好袜子,显得严肃起来,“史莹琪,你要不反对,我们再好好谈谈?”
“谈吧,我洗耳恭听。”史莹琪说,一屁股坐到塘边的草坪上。
夏坤也坐下来,想了阵,语气诚笃:“我们谈心,就得交心,你对我有啥意见尽管提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对你有啥意见,你处处事事都对。”
“说真心话,不要讽刺挖苦。”
“说真心话?好吧!”史莹琪神态认真,“学校贯彻‘少而精’方针,要求集中全力学好主课。可是,你这个班干部却花精力、费时间偷偷在这儿学外文,而且我已经发现过几次了。请问,对吗?别忘了,英文和拉丁文被精简掉之后,同学们意见极大,你同班长还反复做思想工作,说这一决策是十分正确的。对吧?你说的是十分,而不是八分!你这样做该是言行不一致吧?是错误的吧?”
史莹琪这话使夏坤感到击耳敲心,顿时面红耳赤。从内心里说,对于这两门外文和其他有的课程被精简掉,他也深感惋惜。可这是上级决定。课精简掉了,书却发了。他初中三年英文学得很好,兴趣极大。翻着课本,爱不释手,就偷偷自学起来。不想,让史莹琪逮住了把柄,很难为情,检讨说:“史莹琪,你说得对。我坚决保证,一定改正。”说着,掏出英文书来,扔进池塘里。
“咳,你!”史莹琪急了,起身跨到塘里,抓过书来,扔给夏坤,“谁让你改了?你学英语这事我没有看见,我不知道。”
夏坤接着书,也急了,忙伸手拉起史莹琪来。史莹琪的军裤、解放鞋糊满了塘泥。她提起裤腿,把着夏坤的肩头脱下鞋、袜。夏坤才注意到,她还穿着一双染红的红袜子……
“夏坤,你要是那次把英文书扔了,不再学了,恐怕你这次也登不了这国际会议的讲坛了。”史莹琪怀着一种甜蜜的回忆,说。
“我也要来,我用中文说,你来为我当翻译。”夏坤笑道。
“看看,还是那副当干部颐指气使的口气。我为你当翻译,凭什么呀?”
史莹琪扑闪两眼盯他,说。
“凭了你爱我,我也爱你!”夏坤说时,浑身一热,伸臂搂紧了史莹琪。
史莹琪依在夏坤身边,久久没有说话,一股幸福的热流淌遍全身。
电话铃声响了,史莹琪才抽开身子,去接电话。是甘泉打来的,问她和夏坤平安到达否。放下电话后,史莹琪说:
“夏坤,去洗个澡吧。”
夏坤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向浴室走去。史莹琪为他寻了条新的毛巾给他。
淋浴头打开后。他洗着浴,想到了不知是哪一位上医学课的老师讲过的一句话:人的远时记忆常常是强的。是的,近时的事情太多、太杂,常常模糊了,而那远时的记忆却是那么清晰、强烈、历历在目。那一年,他随军区后勤部宣传队进西藏去,向沿线兵站的官兵做慰问演出。西藏高原的山才叫山哩!莽莽苍苍的大山肩头挨着肩头,山巅银峰闪亮,山腰古林覆盖。一片雪白,一片墨绿,一片深蓝,一片紫褐。辽阔的天宇从四面俯垂下来,与大山衔接。云缝间的太阳亮晃晃的……看着这些大山,他就想,在这大山里面,有着一个他曾经深深爱恋的女学员史莹琪,他多么想插翅飞越过这挨天的大山,到她身边去啊!又悔恨着自己幼稚的冲动。现在,自己竟飞越过了大山大洋,来到了她的身边了。此时此刻,就在她这散发着女性的馨香味儿的浴室内洗浴。他全身的毛孔都扩张了,全身的肌肤都充血发红了。是热水的作用还是blood的作用呢。自己曾经在文学作品里描写过:全身的血液都燃烧了。那只是对作品中的人物的情感的描写,而此时此刻,他感受着自己的全身的血液的燃烧!
她叫他今晚上留下来,明天送他去上班。这意思不言自明了。
相识相爱相恋相恨相思这么多年来,早先,他连手也没有与她握过一下。这次的越洋重逢才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接吻。现在,他要在她这儿过夜了。他的心怦怦碰撞胸壁,这迟来的重逢的爱情就这么突然地到来了么!暖热的水从夏坤头上、脸上、身上往下浇洒。夏坤任由流水冲洗,他在思考,在抉择。不行,不能这样,洗完了澡就回去。对,回去!人到中年了,事事都得冷静,想得周全为好。
夏坤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来。
史莹琪已脱了衣服,围了浴巾,盯他一笑:“看你,还穿得这么周正。”脸颊一红,进浴室去。
浴室的门只是推了过来,没有关严。水声哗哗。“夏坤,你没有用浴池?”史莹琪在浴室里问。
“啊,我不习惯用那个。”
夏坤答,话音颤抖。他喝了口热茶,点上一支烟来。怎么能走呢?要走也得等她洗完浴出来。他一口接一口抽烟,屋内弥漫起烟云。夏坤觉得身上有一股难抑的无形的力量在驱动,头脑和身子都在膨胀。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是与宁秀娟初夜的那种感觉?不,比那还要强烈。“不行,我得要走。”“夏坤,你走不了了。”他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说着。他就狠呷茶水,猛劲抽烟。水声哗哗,撩拨夏坤的心。这时刻迷人、醉人,那么短暂,又历时30多载!“爱不受时光的拨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遭受时光的毒手;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他又想到甘泉手书的莎翁的诗来。划一根火柴,闪亮一下就熄灭了,而用一根火柴点燃一堆火,就可以燃放出千倍、万倍的热量。此时里,莎翁的这句格言欲要将夏坤的整个身体引燃了。夏坤,你还犹豫什么?难道这失而复得的大洋彼岸的爱你还要让其失去么?
夏坤这样想时,史莹琪从浴室内出来了。
她伸手拉灭了屋内的大灯,只留下了床头那橘红色光焰的小灯。她走到夏坤跟前,褪下了身上的浴巾,全身上下抹上了一片柔和动人的橘红。她向他敞开了一切,仿佛整个身心都敞开了,在迎接他、拥抱他。
夏坤眼前一片迷蒙,悸跳的心快乐而又颤动,脑子理智而又狂躁。他的整个身体都燃烧了!燃烧得他没法控制住自己,把燃烧的火焰投向了她。混乱中,也没有忘记,问:
“莹琪,你今天不是有特殊情况吗?”
“已经结束了。”她答。
他俩做着那都曾梦思过的事情时,都感觉到,原来他俩是如此地称意、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