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之迟疑片刻:“明日还练兵吗?”他担心被对方抓把柄,说他家殿下蓄私兵。
萧彧挑眉:“为何不练?这崖州是什么地方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刚来就遭遇伏击,薛钊才刚剿灭了一帮海贼,我们也是很惜命的好吗。”
“那便一切如常?”裴凛之问。
“一切如常。不过我得装个病,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过得不错。”萧彧说。
裴凛之莞尔:“郎君英明。”
翌日,朝食过后,萧彧坐在厅堂的主席上,给一众孩子上算术课。他今日穿了一件黑色麻布袍,长发披散,额上系了一条白色布条,显得苍白而脆弱,有气无力地讲着课。
课堂上分外安静,学生们都仰着小脑袋,听得格外认真,因为大家都知道,老师昨日意外落水,感染风寒,今日是抱病为大家上课。最为自责的便是坐在右上角的吉海,他眼圈一直都是红的,认为是自己失职,没有照看好郎君,才让郎君落水生病。
正上着课,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人声,说的还是正儿八经的官话,听着是京都口音。一些注意力不集中的孩子开始忍不住扭头朝门外看去,萧彧用戒尺敲一敲身后的黑板,说:“注意了,下面我要出题了,叫人上来解答。”
那几个孩子赶紧扭头过来,因为老师说了,课堂答题积极者,会有糖油果子奖励。
萧彧刚写上题,门口的光线就暗了下去,有人来了,他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裴凛之正和几个人站在门口,中间是一个面生留着髭须的文士。看那文士衣着打扮,就知道不是崖州人,因为崖州是看不到绿色布料的,盖因印染工艺水平达不到,这边以蓝、黑、灰、白几色为主。
那文士见到萧彧,便遥遥抱拳作了一揖,萧彧当没看见一般,继续上课。
那文士也没离开,裴凛之也没招呼他,连凳子都没给他端。文士倒很坦然地在门槛上坐下了,听萧彧上起课来。
萧彧上完课,放学生们下课后,这才起身,起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离得最近的吉海眼疾手快扶住了他:“郎君!”
萧彧虚弱一笑:“不碍事。”
裴凛之也过来了,伸手托住他的胳膊:“郎君,你慢点。”
绿袍文士过来了,朝他拱手作揖:“见过殿——郎君,贵体是否安康?”
裴凛之介绍说:“这位是京城来的黄门侍郎梅炳梅大人。”
梅炳说:“日前崖州刺史薛大人镇压海贼有功,圣上特遣下官前来犒赏三军。下官受圣上嘱托,替圣上前来探望郎君,圣上望郎君一切安好。”
萧彧欠了欠身,大声咳嗽两声:“多谢陛下挂念,我日前不慎落水,偶感风寒,辜负了圣上的期盼,请陛下原谅我不能跟前尽孝。”
裴凛之说:“郎君身体虚弱,还是卧床歇息吧。我都说了今日染病,不用再上课了,郎君还非要坚持。”
萧彧说:“圣上总教导我,做事要有始有终,岂能因一点小病半途而废。梅大人,恕我身体不适,不能奉陪了。凛之替我招待梅大人。”
梅炳看着萧彧:“郎君身体要紧,赶紧歇息,莫让圣上忧心。可请大夫瞧过了?”
萧彧说:“已经瞧过了,也吃了药。我歇息一下便好。”
裴凛之便扶着萧彧上床躺下,自己出去应酬梅炳。
黄门侍郎,那就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萧彧和裴凛之都不认识这个梅炳,不知道是新近升了职,还是有人安插过来的。
这梅炳并不是看过萧彧就走,还四处溜达了一圈,想必是想了解萧彧的生活现状。等他转完又快到午饭时间了,萧彧不能不留客吃饭,还特意嘱咐吴家娘子开小灶给梅炳多做了一道菜。
为了表达自己对钦差的重视,萧彧勉强从床上起来陪客。梅炳吃的是白斩鸡和红烧鱼,还有自酿的糯米酒,这饮食并不算丰盛,但萧彧吃的则什么都没加的糙米粥,两厢对比,梅炳倒是对萧彧充满了同情。
为了缓和气氛,梅炳主动跟萧彧聊起了京中近况,比如朝中的人事变动,高门贵胄的八卦娱乐,甚至还说到了一些边疆动态。
萧彧露出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很少发问,意思是这些都已跟自己无关。对自己遭遇的困难他也只略提了一嘴,就是刚到崖州时便遭遇刺杀。至于现在的生活状况如何,萧彧表示一切尚过得去,在薛钊的资助下办了一所孤独园,救助了这些老人孩子。
梅炳当面夸了几句郎君仁慈。
萧彧才想起来本朝太祖崇佛,由官府出面设孤独园,专收容孤(无父无母谓之孤)、独(老而无子谓之独)者,她收留了这么多无家可归者,其实还是蛮迎合朝廷的意思。
吃完饭,萧彧又上床躺着了,只盼这姓梅的赶紧离开,他可不想再在床上继续躺了,装病也是个辛苦差事呢。
结果事与愿违,就在他以为梅炳要离开了,外面突然响起了炸雷,紧接着大雨就下了起来。这场春雨大家盼了很久,萧彧心里也一直盼着,不仅是地里需要雨水,砖窑也需要,雨水能够加速砖窑的冷却,等大雨过后,砖窑就可以开启了。
但他今天却有点埋怨这雨来得不是时候,哪怕等姓梅的走了之后再下也好啊,偏生在他没出门的时候就下了起来,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
那薛钊为了表示崖州条件艰苦,特意给梅炳安排了一辆无篷牛车,所以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
这雨先是哗啦啦的,一直下到快天色将晚才变成稀稀落落的小雨。梅炳回州城,牛车回去大约需要半个时辰,等走到也许城门都关了,更何况雨还没停,路上泥泞不堪,他真不敢走夜路,因为很有可能遇到狼,也有点担心路遇歹人,毕竟是未开化的南蛮之地。
萧彧在床上躺了大半天,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内心不知道问候了梅炳多少遍,但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
晚上萧彧又喝了一碗粥,加上吴家娘子给他配的一碗青菜,这一天的三餐就这么应付过去了,饿得饥肠辘辘,神色自然更为萎靡。在梅炳眼中,他病得挺严重的。
客人不能走,萧彧只能留客过夜,正好闵翀不在,那个杂物间还空着,可以给梅炳睡。至于他的随从,就只能在厅堂里打地铺了,总不能叫孩子们给他们让床睡。
梅炳见萧彧将家中唯一空余的床让给了自己,便说:“占了裴公爷的床,下官实属惶恐。”
萧彧说:“无妨,那并非凛之的床,凛之一向与我同塌而眠。”
梅炳听见这话,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了片刻,这才讪笑:“如此,下官便安心了。”
裴凛之看看梅炳,又看看萧彧,没说话。
等到梅炳去睡了,裴凛之关上房门,上得床来,不满地说:“郎君适才看到那姓梅的笑容没有,好生暧昧。”
萧彧看着他:“他暧昧什么?”
裴凛之涨红了脸:“恐怕在怀疑我与殿下的清白。”
萧彧闻言莞尔:“那便让他怀疑。我们在这边过得不错,这孤独园又恰是迎合了圣意,有些人肯定会担心圣上某天心软,又把我召回去,你说他们岂能容我?”
裴凛之皱眉一想,的确如此:“那日后我们想必会困难重重。”
萧彧倒是并不忧心:“没准今日梅炳误会之事恰能替我们掩饰一番,你说,如果他们都认为我有断袖之癖,是否能对我们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