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夏焉独自坐在湖水木廊看月色,疲惫地回忆白天。
在程熙说了那番惊天动地骇人听闻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话,所有人的精神都紧张到了极点之时,建平帝突然不耐烦地说,好好的大围猎都快变成解决市井口角的乡县公堂了,他懒得听,摆手让众人退下,当即率领将士们开赴围场。
不久前,建平帝满载而归,吃过酒宴,轻飘飘地处理了白日之事——
丽贵妃禁足,苏兰儿送回家去;即刻停止程熙教导夏焉之职,一日后上任礼部;夏焉学业有进步,如归暖阁恢复半数侍从,宫分提高两成,赐轻裘披风一领,以观后效。
想到程熙,夏焉心中百感交集。
从木廊走出来,蹲在湖边湿地上,捡了根树枝随意划拉,一不小心就又以简单粗暴的小儿笔法画了个程熙小人儿,这次将兵器从剑换作枪,还特意画得很粗长,以示他孔武有力。
盯着看了一会儿,夏焉深深叹息,捧着脸想:程熙最后那样说,既保护了自己,又巧妙地暗示了苏兰儿其实是因为嫉妒程熙喜欢自己,所以才伙同丽贵妃诬蔑陷害的事实。
实在高明!
那么也即是说,程熙的话只是权宜之计?
也对,他骗过程熙,又并非程熙中意的温婉闺秀,程熙怎么可能喜欢他呢。
不过程熙今日真是光芒万丈,无论比武、拒婚、断案还是最后这出其不意的一招,都聪明机敏有实力,且温和宽厚有风度,举手投足言行进退间潇洒自如,只是站着就令人挪不开目光。
难怪苏兰儿想嫁给他,换了谁不想!
唔……
夏焉汹涌的心绪猛然一顿,连忙大力拍脸求清醒,突听花草掩映的静谧处传来响动,扭头一看,却是程熙踏月而来,手上还拎着个酒坛!
他吓了一跳,一个屁股蹲儿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摸到树枝,使劲儿划拉地上的小人儿。
程熙在他面前站定,垂眸道:“我有那么可怕?”
他望入那双被月色与湖水波光映照得十分温柔的眼眸,脸“唰”地一红,低着头猛点。
程熙:“……”
处理好地上的小人儿,夏焉拍拍手站起来,目光游移,三不五时往抬程熙身上瞥一下。
程熙轻叹一声,去湖水里浸湿巾帕,而后一手牵住夏焉衣袖,一手拎着酒坛回到木廊坐下,摊开夏焉手掌,低头仔细拭去上面的灰尘泥泞和细小青苔。
夏焉并膝坐着,望着月色朦胧中程熙英俊的侧脸,恍惚地问:“你怎么没回家?”
程熙顿了一下,低声说:“以后日日都可回家。”
夏焉没太懂地眨眨眼,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程熙嘴角勾起一点,说:“猜你的去处不难,你忘了,上回也是在这儿找到你的。”
夏焉撇撇嘴,心说若是没有上回,就没有今日这么多麻烦。这么想着,他鬼使神差便道:“我知道你最后说的那些只是为了应对丽贵妃他们,我不当真,你、你也不要有负担,好不好?”清亮的眼眸认认真真地瞧着程熙。
程熙为他擦手的动作一顿,疑迟片刻,深深吁了口气,露出一点夏焉看不太明白的笑容,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夏焉先是怔,而后眼前一亮,激动道:“你怎么知道?!我真地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月色清晖下,他那白芍药般的面庞越发精致,程熙突然想起韩梦柳那句“想必没有谁会忍心令四殿下伤感”,一时心有戚戚,便微笑道:“好,那你一个个问。”
手擦好了,夏焉来回翻着看了看,低头道:“你生气吗?”
程熙茫然,“什么?”
“用你的文章。”夏焉一手抻起另一手手指,“与苏兰儿比试的时候,我用了三个你写的句子。”
程熙道:“作文引用,注明出处,这不是错。”
“不是说这。”夏焉一脸自责,执着道,“我知道,你提出比试是因为信我必胜,但我还是怕不能一击就打得她一败涂地,所以就投机取巧,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吏部尚书说的警句一定是你的那几句,我是靠着那几句赢的。”
程熙摇摇头,“就算没有那三句,你依旧比她写得好,好很多。”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而且是我应该谢你。我写那几篇习作时心情不好,写完了觉得很差,并未多想便弃置一边。今日你把那几个句子挑出来,我才发觉其实那几句很不错,你当真独具慧眼。”笑意浓了一些,“说真的,我竟不知你还看过我的文章。”
夏焉漂亮的脸微红,小声说:“我觉得你很厉害,所以偷偷地……看过不少你的文章,你写的好多语句我都记得。”
程熙双目惊喜地一张,“你看了多少遍?为何要……偷偷的?”
“没有看很多遍,就是偶尔看看。”夏焉不好意思地说。
程熙讶然,“还说苏兰儿背诵得好,我看你才是过目不忘。”
并肩坐了一会儿,夏焉举手道:“还有问题。”
程熙此时心情很好,微笑着点头,“你说。”
夏焉道:“你不喜欢苏兰儿,对吧?”
程熙理所当然地一“嗯”。
“那为何她向你示好时你不拒绝?当众虽是那样说,但你又不是真傻,你一定知道她的意思。”
“我的确知道,之所以不直接拒绝,原因有二。”程熙垂眸,望向粼粼的湖水,笑容收敛,露出少许疲惫,“其一,对方地位在我之上,又以研究学问为由,何等光明正大,我若以无亲近之意拒绝,便是自作多情,落人笑柄,跟着整个丞相府都会成为意欲攀附贵妃的笑话;若是不明确拒绝,但言语态度冰冷不佳,又是一项对贵妃无礼的罪名。即是说,苏兰儿用这种方式接近我,其实很聪明。按这等思路,大围猎上我亦不会给她难堪,不料我却一反常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