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

玲珑四犯 第71节(2 / 2)

他却一夜没有合眼,局势瞬息万变,一丝一缕在他心头汤汤流过。他必须想清楚很多事,那些事关乎自己的生死,也关乎整个公爵府的存亡。

早晨第一遍鸡叫的时候,女使掌灯进来,把前厅点亮了。薄薄的一层橘黄色,照见内寝的家具和帐幔,他随即闭上了眼睛。

云畔撑身坐起来,低头见他还在熟睡,便轻轻唤了他一声,“公爷,该起床了。”

他重新睁开眼,像平时一样按部就班地穿衣洗漱,坐在暖炉前,喝上清晨的第一碗热汤。

云畔就坐在他身旁,不时侧目看他,心里的焦躁说不出来,只好一遍遍地打量他。

他倒笑了,转头对她说:“放心,我自会小心的。”

她茫然点了点头,待一切收拾停当后,送他往前院去。

雪已经不再下了,这种时候愈发冷,她把装着梅花香炭的手炉交到他手里,又替他紧了紧斗篷的系带,一直将他送到车前。

扭头吩咐辟寒:“舆内的小柜子里放着新炭,你瞧好时候,两个时辰替郎主换一块,别让手炉冷了。”

辟寒道是,“夫人放心吧,小的会伺候好郎主的。”

云畔点了点头,扶他登了车,才放下垂帘,退到台阶上去。

辟邪拔转缰绳,扬鞭敲了敲车辕,顶马慢吞吞跑动起来。路上每日都有人铲雪,但后半夜积下的,尚且来不及清理,车轮就在雪地里缓慢前行。

走了一程,他推窗回望,大门上的灯笼摇摆着,她还站在那里目送他。他忽然想起舒国公府她头一回送别他,也是这样不言不语,却让人窝心。她是一潭无波的春水,静谧的表象下,有看不见的深稳力量。

他叹了口气,庇佑家宅的护院,已经悄悄换成了以前旧部的精锐,但在巨轮碾压下,恐怕这些部署也只是给了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好在今早朝堂上,官家并没有对昨日的事追根究底,但字里行间仍有敲打的意思。

他举着笏板,看见余光中的陈国公把腰呵得更低了些,眉目间却攀升起了他从未见过的狠戾之色。

有些恨,是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上次陈国公长子暴毙,禁中非但没有遣人慰问,官家反倒在朝堂上处处打压他,让他心头堆积起了不满。他曾经向李臣简抱怨,“若是官家看好三郎,要立他做太子,那大可直接下昭,何必这样钝刀子割人!四郎,如今咱们是架在火上,没有退路了。不管是官家的猜忌也好,三郎的咄咄逼人也罢,闹得不好都有性命之虞。咱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父亲虽都不在了,但家下还有祖母、有母亲、有妻儿,怎么能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是啊,不能任人宰割,但眼下形势不定,立场太过鲜明就是拿命在赌。他赌不起,他还有漫长的人生,还有长辈要孝敬,还有妻子要携手一生。

散朝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并肩从殿前宽广的天街上走过,李臣简一直垂着眼,看脚下的墁砖看得出神。

陈国公以为昨日的种种让他生惧了,便好言宽慰他:“大理寺和审刑院那头,我都已经打点过了,你不必担心。”

李臣简终于转过头望了望他,“这风口浪尖上,大哥不怕官家请君入瓮么?”

陈国公笑了笑,“我们都入了瓮,官家就不用犹豫了,只管把大宝传给三郎就是了。我想过,这件事终要有个决断的,官家健在,少不得一再试探,万一江山落进了三郎手里,咱们兄弟都没有活路。”

李臣简沉默不语,天寒地冻中,紫色大科绫罗的朝服,衬得脸庞白里泛出青来。

陈国公转过头,向着宽广的天街呼出了茫茫的白雾,“我已经查清了,玄都的死和禁中有关。不论是子嗣也好,兵权也好,我太过出头冒尖,让官家不悦了。”说着惨然拧起了眉,“你阿嫂,前几日又诊出有孕了,我很担心……怕这样的事再发生,她会受不了的。”

李臣简愣了下,虽然玄都不明不白毙命,他确实怀疑过禁中,但这样言之凿凿的话摆到台面上来说,还是让他感到心惊。

“大哥有什么打算?”他脚下慢慢蹉着,不确定地望着陈国公。

陈国公的嘴角微微一捺,“烈火燎原,总有尽时。”

再多的话,就不用细说了。李臣简如今不方便在官邸或是衙门与他私下见面,只有趁着散朝时候同行,简短地说上几句话。他的心意已经知会了他,好让他有准备,眼下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破冰也许就在一瞬。

这庞大的帝国,僵硬的四肢开始缓慢屈张,能听见肌肉伸展发出咯吱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陈国公含笑在他肩头拍了下,转头看向远处的天幕,“雪停了,明日也许是个大好晴天。”说完负着手,大步向宣德门走去。

他知道,就在眼前了,京畿内外有新的力量在蓄势待发。他抱着笏板往前走,走了一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贤婿。他顿住步子回望,看见江珩匆匆赶上来,欲言又止着问他:“你和控绒司的锦衣使,可有往来啊?”

李臣简并不知道侯府发生的那些事,但听他提及控绒司,就知道和后宅女眷有关。原本这样风声鹤唳的时节,前途尚且未知,哪里有闲心管他那些家务事,但看在云畔的面子上,他仍旧耐心地听这位岳丈诉说了自己如何两难,儿女面前如何不能交代,最后眼巴巴看着他道:“我不敢同巳巳说,说了只怕她又来责怪我,只好今日找你,看看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李臣简作为女婿,不便疾言厉色,但也不愿意过问那些闲事,只道:“我与控绒司没有什么交集,那是女子内狱,实在八竿子打不着。不过父亲,既是内宅事务,还是听凭金姨母处置吧,父亲就不要过问了,免得折损了自己的颜面。”

江珩抹了一把面皮,灰心丧气道:“我如今哪里还有颜面,家里出了这样的事……”

李臣简说不,“我却不是这么认为,婢妾心怀不轨,家主秉公处治,父亲反倒可以借此机会,挣个家风严谨的好名声。”

他目光真挚,江珩看着那张脸,立刻便被说动了,“诶”了一声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所以比起那些老奸巨猾的政客,这位岳丈实在是太好糊弄了,李臣简复又和善地笑了笑,“父亲回去之后,也别再同金姨母说起这个了,将来弟妹们的前程,自有嫡母主张。父亲要是惹恼了金姨母,反而适得其反,毕竟男人插手内宅事务有限,父亲总不好亲自过问妹妹们的婚嫁,您说是么?”

江珩被他这一通解析,终于偃旗息鼓了,到这时才想起昨日官家震怒,训斥陈国公,又迁怒这位女婿的事来,忙问:“今日官家并未提及昨天的事,这场风波就算过去了吧?”

李臣简略顿了下,缓缓点头,“可能吧!”

可能?那就是说还不一定?江珩的官职并不高,也没有机会站在漩涡的中心,但他知道官场倾轧,动辄要出人命的。为了巳巳的幸福,他也要叮嘱上两句,因拽着他的手说:“贤婿,往后要是再有这样的事,诸如官家训斥陈国公时,你千万要往后站站,切忌强出头啊。”边说边四下打量,抬手掩住半边嘴,仿佛怕那一半走漏了风声似的,同李臣简咬耳朵,“想想巳巳,她还在家里等着你,可别为一时的义气,害了我巳巳一辈子。”

这大约是江珩作为岳丈,对这位贵婿说过的最正经的话了。

李臣简自然受教,低头道是,“父亲的教诲,我记在心里了。”

江珩点了点头,摸着胡子挺起胸膛,迈着方步往宫门上去了。

三出阙前,公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那里,长松和辟寒看见他出来,忙上前接应,披斗篷的披斗篷,呈手炉的呈手炉。长松还惦记着自己的差事,既然郎主安然散朝了,便雀跃着说:“小的这就回去,禀报夫人一声。”

剩下辟邪和辟寒,仍旧护送他前往侍卫司衙门。

侍卫司衙门设立在朱雀门,与宫城相隔一个平桥瓦市,马车慢慢穿过街市,在走到张宅园子的点心铺子前,照例停下来买两个胡饼。

马车刚停稳,便又有另一架油碧车并排停在了一旁。

李臣简坐在舆内,听见隔壁的车厢传来笃笃敲动的声响,他抬手推开了半边车窗,见隔壁挂着灯笼锦的窗幔后露出半张俏丽的脸来,嫣红的嘴唇轻轻开阖着,“绘萤与公子请安。回禀公子,正月十五日,铁骑军全城调动,届时有人为马前卒,挑起与殿前司的争端,楚国公会趁机借着平叛之名,在上京各要隘布军,请公子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