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了。」祁恆说,「我三十四。」
「那你大我六岁,我二十八。」童家威笑道:「那我应该叫你一声哥才对。」
「叫我名字就好了,你──」
祁恆话未说完,门瞬间被推开,一个身穿黑衬衫的男人撞了进来,也不管店里有没有人,劈头就喊:「恆哥,出事了!」
在男人撞进店里的那一刻起,祁恆眼里就没了笑意,彷彿没有把男人放进眼里,他用一旁的毛巾擦乾双手,不疾不徐的将打包好的东西放上檯面,再次对上童家威的脸时,又变回那张温柔的笑脸。
男人撞进来的当下,童家威吓了一大跳,他偷偷往他身上瞄了几眼,见他浑身湿透,便又往门外看过去,外头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
「你室友不是还在等你吗?你先回去吧,下次再聊。」祁恆道。
童家威看两人好像有事要谈,识相的提起要给曾子期的晚餐,对祁恆打了招呼就走,关上门后,他在外头停了一会儿,只见那个男人站在吧檯外,背脊挺得老直,两隻手像小学生一样地背在身后,还紧紧绞在一起,一下左手抠着右手、一下又变右手抠着左手,貌似紧张得不行,童家威看了暗笑,怎么两个人谈话的样子不像朋友,倒像被学务主任训话的学生。
雨越下越大,远方甚至出现了闪电照亮黑夜,童家威在口袋掏了老半天才掏出钥匙,忽然身后一道惊雷打下来,他浑身抖了一下,钥匙从手中滑落,童家威弯腰去捡,才瞥见袋子里除了拉麵的碗,还装了其他东西进去,童家威随意的翻了翻,发现是刚刚自己极力称讚的溏心蛋和布丁,祁恆竟然偷偷多装了一份给他,他忍不住弯起嘴角,心里泛起一阵阵喜悦,高兴半晌后又忽然一个激灵,他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暗骂了一句:「我在乱想什么?」
太奇怪了,他心里想起祁恆的时候,竟然会不由自主地想笑,童家威回想着,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像是高二,遇见初恋的时候。
一想到「初恋」两个字,童家威顿时毛骨悚然,他不敢继续想下去,急急忙忙开了门进屋。
「干嘛一脸好像吃到大便一样?」曾子期的姿势和童家威出门时一模一样,他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打着游戏,听到开门声也只是抬眸瞥了一眼。
童家威怎么敢跟曾子期说,他刚刚竟然想着一个男人的脸发笑?
「没事啦,你快点来吃麵,再放久一点就烂了。」他果断的转移话题,把袋子放在桌上,到厨房去给曾子期拿餐具。
曾子期坐直了身,翻了翻袋子,把溏心蛋和布丁拿出来,朝厨房喊道:「这是什么?给我的吗?」
童家威从厨房出来,看到曾子期把布丁打开了,急得提高音量:「欸那个布丁是我的!」
他把餐具给曾子期,从他手里抢回布丁,指着用塑胶袋装起来的溏心蛋,「那个蛋也是我的。」
「为什么只有你有布丁?」
「老闆特地给我的。」童家威还嘚瑟起来,他对曾子期挑衅的扭肩摆头,又道:「世界真的太小了,你猜猜看老闆是谁?」
曾子期打开碗盖,香味立刻扑鼻而来,他试了一口,「不想猜。」
「那个老闆竟然就是上次在火车上帮我制伏变态的人耶,是不是很巧?他叫祁恆,大我们六岁。」童家威打开祁恆的个人页面给他看,「你看,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曾子期边吃着麵边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你现在是在对着一个男人发情吗?」
童家威愣了一下,大惊失色的反驳:「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直男!」
这种反应曾子期看多了,就像喝醉的人永远都会说自己没醉一样,他撇撇嘴,嗤笑道:「可是你刚刚很像我妹对她学长发花痴的样子。」
童家威吶吶的道:「我、我是因为他请我们吃饭,我觉得他人很好。」
曾子期对他挑了挑眉,一脸不信的点头:「我相信你。」
其实童家威被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动摇,又不敢去想,索性打开电视想转移注意力,但是手指不断的转台,表面上是在看电视,心里根本还在想曾子期的话。
「我应该不是同性恋吧?我怎么可能喜欢男的?」童家威看着萤幕,两眼却在放空,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曾子期簌簌的吸光碗里剩下的麵条,口齿不清的答道:「同性恋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望向童家威,诧异地反问:「你是要出柜了吗?」
「没有啦!你不要乱说。」
曾子期瞧他瞧了半天,方道:「那我劝你不要乱想,你家只有你一个独子,你爸又是那种个性,他不可能会接受。」曾子期好像想起什么,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无奈:「你高中不是还交过女朋友吗?这样就好了,当同性恋很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童家威听了他一番话,想起许多往事。
他和曾子期从国小时期就认识了,因为学区相同、成绩也差不多,所以从国小一路到高中都同校,前前后后加起来总共同班七年,两人可以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曾子期是同性恋,童家威就国中就知道了,某天他跟曾子期一起去吃冰,吃到一半的时候曾子期平静的对他出柜了,当时他还吓了一大跳,因为曾子期在学校常常被欺负,很多同学都说他是同性恋,童家威还替曾子期报仇好多次,没想到那些同学竟然说对了,但是童家威并没有为此而疏远曾子期,多年来他一直小心的保护这个秘密,曾子期这些年为了同性恋这个身分吃了很多苦,他是看在眼里的,甚至他觉得自己会跑去当老师,都是因为想要保护更多像曾子期一样的孩子。
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大学时曾子期喜欢上一个社会人士,两人在一起一段时间后,对方丢下曾子期,跑回家结婚了,那次曾子期还犯贱一样的跑去婚礼偷看,完了拉着他去买醉,醉了之后坐在地上哭,怎么拉都不起来,那天还下雨了,就像每一齣偶像剧一样,失意的人都会边哭边淋雨,曾子期整晚又哭又笑,最后他在失去意识前对童家威问了一句:为什么我不能结婚?
从那次之后,曾子期再也没有正正经经的谈过感情,甚至两年前大法官释宪通过,宣告民法违宪、同婚得以合法的时候,他和曾子期聊起这件事,曾子期也只是给了他一抹浅笑,并未多说什么。
虽然曾子期没有太多表示,但这几年童家威也跟他去了不少次同志游行,他知道曾子期心里其实还是抱持一点希望的,只是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会来。
「喜欢同性或异性又不是可以自己选择的。」虽然曾子期那样告诫他了,但是童家威还是小小的反驳了他的话,这话有几分意味,倒像是在替曾子期辩驳的,一个人要喜欢同性或异性,又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曾子期又怎么会听不出来?他低笑一声,拍拍童家威的肩膀,「我只是提早跟你说,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完全接受同性恋,而且你要想,你光是去年跟我去游行就被家长骂了,如果学校知道你是同性恋,多少都会对你的工作有影响。」
如同曾子期说的,社会中还是有许多反同的声浪,尤其童家威工作的场所特别敏感,就算年轻一辈的老师们再怎么想推广性平教育和同志教育,但是由于上级和家长反对而屡次受阻,就算政府再怎么提倡和宣传,学校方面却是窒碍难行。
去年九合一公投前,童家威和曾子期一起去参加游行,不小心出现在当天的新闻镜头里,被家长发现之后一状告到校长室去,家长主张他的行为会给孩子带来不良的影响,希望学校方面将他停职,幸好他只是参加游行,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所以于情于理学校都没有理由将他停职,童家威记得自己被叫去校长室和家长面对面时,孩子也坐在一边,从头到尾低着头不敢看他一眼,童家威跟那个孩子感情很好,知道他也是同性恋,只是不敢向家人出柜,那孩子就这样坐在旁边,听着自己的妈妈如何咒骂、污辱同性恋,甚至还说了「我担心我的孩子被童老师性侵」这种话,童家威被骂完全不痛不痒,但是却因为心疼孩子而感到愤怒。
这个社会对同志有多么不友善,从公投结果和家长态度就看的出来了,公投的前一阵子,童家威和曾子期都收到了许多家中长辈传来的讯息,都是关于公投的懒人包,童家威知道,一定很多人连公投内容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看了懒人包就随便投下自己的一票,那阵子曾子期还为此封锁了不少人,每天看新闻都边看边骂。
「后来全校都以为我是同性恋。」童家威好笑的说,「好多学生都偷偷跟我告白,连我篮球队上的都来,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同志天菜。」
曾子期哼了一声,损道:「学生有恋师情节很正常,青少年成长过程中容易產生移情作用,你不要把自己捧上天了。」
童家威整个人瘫在曾子期身上,像毛虫一样扭动,大有撒娇的意味,但是因为曾子期比童家威小了一号,所以看上去十分违和,他在曾子期身上鑽来鑽去,最后一颗头直接枕在对方大腿上,手里滑着手机,问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老实说,有没有喜欢过我?」
曾子期斜睨了一眼,语气里满是嫌弃:「gay里gay气的,一看就知道是0,我怎么可能喜欢?」
童家威一听就不爽了,直起腰就要理论:「什么0?我怎么看都是1好不好!」说完还不忘秀一下手臂上的二头肌。
「你跟我争这个有什么用?你又不是gay。」
「谁说我不是?」童家威下意识就想反驳曾子期的话,话一出口才后悔。
曾子期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调笑道:「原来你是啊?我竟然都不知道,谁掰弯你的?一楼老闆吗?」
话题突然扯到祁恆,童家威却不知要如何回应了,他咬咬牙,嘴硬道:「我跟他又不熟,而且我对男的没兴趣。」
童家威就是这样,嘴里说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就是俗话说的口嫌体正直,明明心里在意得很,嘴里却说得蛮不在乎,曾子期也不戳破他,只是暗自叹一声,不要看童家威大老粗的样子,其实心思很细腻,加上他恋爱经验不多,曾子期就怕他也遇到渣男,落得和自己一样的下场。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忽然伸向桌上的布丁。
「你不吃我就吃囉!」
童家威瞬间回过神来,叫着要抢回自己的布丁,两个人为了一颗布丁闹成一团,曾子期趁机挖了一角吃掉,对童家威说:「还是我改天主动去认识一楼老闆,帮你探探口风,说不定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掰弯你的那隻钳子。」
「什么钳子啦?你不要鸡婆。」童家威一把抢回布丁。
曾子期假意语重心长地道:「说真的,你都要奔三了,如果真的没人看得上你,要不要打电话回去叫你爸帮你安排相亲?」
「不用!现在三十岁还算年轻,何况我爸也不急着抱孙子。」话刚落下,童家威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童家威的爸爸。
「傻眼,说曹操曹操到,你爸该不会真的帮你安排相亲了吧?」
童家威白了他一眼,接起电话:「爸,有什么事?」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后,才传来童胜冷硬的声音,说了一句:「你妈快不行了,你快点到医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