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恆正想让他先问过医生,再决定办不办出院,祁顺却抢在前面赶他回去:「我爱睏啊,你们都走吧,顺便把可欣和旆旆载回家。」
祁旆一听祁顺这样说,便立刻跑到童家威身边,主动拉着他的手说:「舅妈牵我。」
童家威对于「舅妈」两个字还是感到彆扭,但是祁旆又小又可爱,他觉得自己骨子里的父爱都被激发出来了,他牵住祁旆小小的手,有点兴奋地看向祁恆。
祁恆莞尔,在他眼里,就连祁旆都没有童家威来的可爱。
祁旆左手牵着童家威、右手牵着叶可欣,祁恆把钥匙交给童家威,让他们先上车,三个人才刚踏出病房,身后立刻传来一声:「大嫂慢走。」
童家威抖了一下,对这样的阵仗还是感到不习惯,叶可欣偷笑一声,对他解释道:「你不用怕,他们都是演的,你习惯就好。」
童家威往背后偷瞄,好奇的问道:「阿伯以前真的是混黑道的吗?」
叶可欣点头,轻描淡写的说:「对啊,幸好我阿公算是比较低调的,金盆洗手也容易很多。」
叶可欣对童家威说了一些祁顺以前的事蹟,童家威简直不敢相信,祁顺那么好的一个人,原来以前也曾经那么兇残过。
上了车后,叶可欣和祁旆一起坐在后座,祁旆嚷着要吃糖果,叶可欣便给她开了一个,又道:「我表哥以前也很兇,从小就跟我阿公一起混,幸好后来也跟着回来了。」
童家威诧异的问:「祁恆以前也混过?」
叶可欣呵呵一笑,指向自己的脑袋:「我表哥这里很厉害。」接着语气阴森的道:「以前好几个一起出去的,最后都没回来,只剩下我表哥,他原本想搬回去跟我表姊一起住,结果我表姊跟男朋友跑了。」
童家威生长于教师世家,几代以内都是从事师职,因此父母给他的家庭教育可以说是滴水不漏,他培养起来的人品和三观也可以说是很正的了,就他看来,祁恆也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却从没想过他是从这么复杂的家庭里出来的。
「很乱吧?都是家庭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我表哥很厉害,你看他现在也过得很好,没有什么事情挺不过的。」看童家威的表情,叶可欣就多少猜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她笑道:「你应该知道我表哥脸上还有手上都有疤吧?」
童家威愣愣的点了点头,于是叶可欣续道:「他身上的疤,都是在我表姊去世的那场车祸中留下来的。」
「那是车祸受伤的?」但是他记得祁恆告诉过他,那些疤是在追通缉犯的时候留下来的。
叶可欣摇头道:「他们被追撞,撞他们的人是旆旆的爸爸,他那时候是通缉犯,可能是想跟我表姊同归于尽吧,结果我表姊死了,他却没事。我表哥身上的伤就是和他起衝突的时候弄的。」
「那最后他有被抓到吗?」童家威问。
「没有,那时候是在高速公路上,从追撞变成连环车祸,他最后因为站在车子的断腿区,被后面的货车直接拦腰撞死,也算是现世报了。」叶可欣低头看着正玩手机玩得入迷的祁旆,摸了摸她的头,叹道:「我表哥以前是人见人怕,也就对旆旆的脸色会好一些,大家都不容易,幸好都熬过来了,旆旆也长大了。」
或许是话题太沉重了,童家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替祁恆缓颊,便道:「祁恆其实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他人其实很好的。」
叶可欣闻言,抿着嘴笑了,童家威不知道的是,祁恆的好脾气只留给他一个人,只是童家威不知道,其他人可都是怕祁恆怕得不行,想当初第一次见到童家威,她和陈垠还被祁恆的和顏悦色给吓了一大跳,以为他被脏东西煞到,差点要送他去宫庙给人驱邪了。
「我哥来了。」叶可欣指着门口的方向,接着对祁旆说:「舅舅来了,快点把手机收起来。」
祁旆原本不肯放,但是一听到祁恆来了,便立刻乖乖的上缴手机,一双大眼骨碌碌地往窗外张望。
「怎么不让她玩了?」童家威问。
「我哥不喜欢小孩子用3c產品,所以我都偷偷给她玩。」叶可欣笑道。
祁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他先把东西放进了后车厢后才上车,他见童家威还没系上安全带,便侧身过去替他系,童家威原先还吓了一跳,接着便拉过祁恆手里的安全带,红着脸轻骂道:「我自己会系啦!」
祁恆也系上自己的,双眼忽然看向照后镜,都还没开口叶可欣便机灵的也给祁旆系上。
「那些东西你拿回去吃,伯公说吃完再跟他拿没关係。」
「那些不都是别人送给阿伯吃的吗?这样不好意思啦。」
「不用担心,他再会吃也吃不了那么多。」祁恆笑道。
祁恆见天色也不早了,便直接把童家威送回住处,他将车子临停在店面前,跟着童家威下车,并打开后车厢,一袋一袋的拿给他。
「要不要帮你拿上去?」
「不用啦,这些东西我还拿得动。」童家威将提袋把手套进手指里,但是眼见祁恆的动作一直不停,他十根手指都要提满东西了,便开口叫道:「太多了啦!我又吃不完。」
祁恆指着几个顏色比较出挑的袋子道:「这几袋是补品,你拿去给你爸,他身体不是不好吗?你有空要常回去看看他。」
童家威没想到祁恆是这个意思,他怔了一瞬,心里溢出满满的感动,他没想到祁恆会主动关心他的家人,甚至还提醒他要常回老家,他觉得祁恆真的太好了,好到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才能让他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
金光灿灿的夕阳打在祁恆的车窗上,折射进童家威的眼里,他觉得眼睛有些刺痛,便伸手去揉揉,祁恆见他一直在揉眼睛,于是低头去查看,并用指腹轻轻的抹掉他眼角的湿润,好笑的问,「怎么又哭了?」
童家威拨掉他的手,嘴强道:「是太阳害我眼睛痛。」
祁恆知道他爱面子,便不戳破,他关上后车厢,「那我先走囉,你快点上去吧。」
童家威站在街边,想目送他离开,却一下子不察,让祁恆在他唇边落下一吻,他有些羞怯的捏了捏祁恆,正要开口警告,身后却传来一震怒吼。
「童家威!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一听到声音,童家威立即像触电般地跳了开来,他知道对方是谁,所以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却彷彿知道他的胆怯,三步併作两步的衝了过来,一把扯开童家威。
祁恆见童家威被扯痛了,刚想开口,童家威却赶紧对他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童家威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一股恐惧忽然从脚底窜上来,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爸。」
「你刚刚在做什么?」童胜发怒了,他向来生硬的脸部线条一瞬间像都活了过来,他的五官因为愤怒而变得狰狞,饶是童家威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童胜,他一直以为童胜绷着脸已经够可怕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看过童剩真正发怒。
是了,他知道这次童胜真的生气了。
「我们没有在干嘛……」童家威勉强撑起笑容,心里期盼着童胜刚刚看到的并不清楚,希望自己能就这样打混交代过去,他指着祁恆道:「爸,这是我朋友,他叫做──」
「你不要跟我说你也是什么同性恋。」童胜冷冷地说。
童家威的笑容凝结在唇边,因为他听出童胜语气中的噁心,在说到「同性恋」三个字的时候,童胜根本是咬牙切齿的,彷彿如果他承认了,就会立刻被一口咬碎。
童家威的脑袋一片空白,他知道童胜一定看到了,童胜看出来他和祁恆在一起了,他不想否认,但是理智告诉自己必须要否认,因为童胜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跟他断绝父子关係一样。
祁恆在一旁看着,童家威面色惨白,嘴唇轻轻张合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心底腾出怒气,开口道:「叔叔,我跟家威──」
「我不想跟你说话。」童胜看都不看祁恆一眼,直接打断他。
童家威见童胜正在气头上,便低声央求祁恆先离开,祁恆不肯,却在看见童家威泛红的眼眶时妥协了。
童家威等祁恆的车子走远,才敢向童胜开口:「爸,我们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童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说了一句:「我明天打电话去帮你掛号,我下礼拜陪你一起去看医生。」
童家威愣住了,他吶吶的问道:「看什么医生?」
「看精神科啊,不然呢?」童胜冷笑,他看童家威的眼神彷彿恨毒了他,又像在看着什么令人作噁的东西一样,「我自认为是一个成功的老师,没想到我竟然把自己的孩子教成同性恋。」
童家威懵了,他第一次听不懂父亲在说些什么,他甚至因为童胜的观念而感到不可思议,他失色地叫道:「同性恋不是病!爸,你是当老师的人,你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
童胜见他竟然还敢反驳,一双眼睛动也不动地直盯着他,那双因为苍老而泛黄、混浊的眼珠子,如同带着毒咒一般的缠着童家威,他觉得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蚂蚁,像是飢饿许久一般疯狂的窜入他的体内,爬进他的眼眶、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止不住地颤抖,因为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童胜会用这种可怕的眼神看他。
「你如果不跟我去看医生,把你的病治好,你以后就不是我儿子了。」
僵持了许久,童胜忽然这样说道。
「我又没病,看什么医生?」童家威忍不住怒吼,「就算你带我去看全台湾最好的精神科,我也好不了,因为同性恋他妈的根本就不是病!」
童胜没将他的话听进去,而是转身就走了。
童家威见他要走,知道自己的情绪失控了,他缓了缓心绪,赶着脚步追了上去,他伸手去拉童胜,不料却一下子被甩了开来,他想要把手里的袋子递给童胜,并道:「爸,刚刚是我太激动了,对不起,这个是要给你吃的补品,你带回去吃吧,好好调养身体。」
童胜并不领情,他盯着童家威手里的提袋,只一句:「我不想跟你说话,你滚。」
童胜以往对待童家威虽然严厉,却都是有条有理有分寸的,从来也没对他说过半句重话,这还是他第一次让童家威滚,童家威知道他生气,便又换了个话题,他看向童胜手里的塑胶袋,透明的塑胶袋隐约的透出内容物的绿色,童家威知道那是童胜自己种在阳台上的丝瓜,那株丝瓜已经结了好几次果了,童胜也常常摘丝瓜来给他吃,说是自己种的健康。
「这个是给我的吧?最近菜价上涨了,我都不敢买菜,幸好我们家里自己有种。」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拿,却又被童胜一把闪过。
童胜丝毫不愿理他,提步就走,童家威不死心,又跟了上去,他边跟着童胜边道:「爸,你为什么讨厌同性恋?同性恋已经合法了,同性恋跟异性恋一样,我们可以和普通人一样交往、结婚,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
童胜听童家威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简直刺耳得不行,他忍不住骂道:「同性恋就是噁心、就是有病,男的跟男的在一起你不觉得噁心吗?我一想到就想吐!」他指着童家威,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当街破口大骂:「合法又怎样?你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以后厝边头尾看到我,都会对我指指点点,笑我教出一个同性恋,你妈也会因为你而感到丢人!」
童家威呆若木鸡地承受父亲地指责、还有周遭的视线,他觉得自己的情绪快要崩溃了,其实和祁恆在一起的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路人的眼光了,他受不了的是父亲的责骂,无数的问号在他脑海中不断的拥挤着,他为什么非得这样被当街辱骂不可?就只是因为他正好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人?
童家威死命地咬着牙跟,不想让童胜看到自己的眼泪,他恍惚地想:妈妈也会因为他是同性恋而看不起他吗?
童家威不敢再想,他发现童胜的呼吸比平时还要急促很多,多半是因为气急攻心,他强压住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对童胜说:「爸,你身体不好,先到我家休息一下,有什么话我们晚点再说。」他又伸手要去接童胜手里的塑胶袋,不想童胜一把将塑胶袋里的丝瓜拿出来,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一脚地把丝瓜踩烂,破烂的丝瓜露出白皙的内脏,被童胜的鞋子印上了骯脏的污痕。
童胜一边践踏着,嘴里一边咒骂:「要给你这种人吃,我寧愿把他踩烂!」
童家威这次哭了,童胜是多么珍惜食物的一个人啊!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曾因为挑食而被罚跪了一整晚,因为童胜小时候过得很苦,在他爸爸考上老师之前,童胜一家十几口,一直是靠着妈妈下田来过活的,所以童胜特别珍惜食物,但是现在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种的东西践踏在脚底,童家威知道,童胜噁心死他了。
童胜双眼也泛着红,却是给气的,他瞪了童家威一眼,接着转头离开,才没几步,童家威却又赶着上来,童家威一边哭一边道:「爸,你先跟我回家好不好?世代不一样了,就算我喜欢男的,也没有人会笑你,真的。」
童胜不应答,反手将童家威推倒在地,童家威又鍥而不捨地追了上来,就这样反反覆覆、一来一往了许多次,童家威手里的东西都不知道散落多少了,裤子也磨破了,他还是坚持着追上来,直到童胜最后一次使出全力,狠狠的甩了他一耳刮子,留下一句「从此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童家威才澈底没了力气。
他坐在街上,看着童胜逐渐消失的背影,也不知道愣了许久,才爬了起来,原路回去捡地上的东西。
他嘴里都是血腥味,脸上也肿了一片,脑子混混沌沌的,甚至都进了房门了他也没印象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童家威没说话,曾子期却是被他的样子给吓到了,他帮童家威把手上的东西卸了,还弄了热毛巾给他擦脸,不管怎么问童家威就是不回答,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
曾子期知道他早上是跟着祁恆出去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早上好好地出去,晚上竟然带了满嘴血沫子回来,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他没帮童家威换衣服,只帮他脱掉那件脏得不像样的裤子,便把他安顿上床。
曾子期关了大灯,只留床边一盏小灯,他坐在床边,半步都不敢离开,童家威躺在床上,双眼直瞪着天花板,头底下的枕头都被他的眼泪沾湿了。
曾子祁没有再问他什么,就在床边陪着他,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安抚着他,直到童家威打破沉默。
「子期。」
「嗯?」曾子期握着他的手,轻问道:「怎么了?」
「如果我爸不要我了,我就要一辈子跟你一起住了耶。」童家威像是在说着什么笑话一样,乾笑了几声,豆大的泪水却快速的滚落,他语气颤抖着,笑道:「我没有家可以回去了,我爸不要我了。」
曾子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想到童胜竟然那么快就知道了,他紧握着童家威的手,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道:「那有什么?大不了我一辈子让你赖着,看谁敢说间话?」
童家威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自己想了想,又道:「改天等我爸气消了我再回去跟他解释好了……」
「你爸那个臭脾气,要消气还得慢慢等,你睡一觉起来我再煮东西给你吃,嗯?」曾子期在他耳边轻道,童家威还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曾子期轻拍着他,哄他睡着,期间祁恆来了几通电话,曾子期等童家威睡了之后才回电过去,并把童家威的情况都讲明白了,祁恆听了沉默许久,末了向曾子期说了声谢谢,电话便掛了。
曾子期让童家威睡了一会儿,怕他脚上的挫伤会发炎,便唤他起床吃了一点东西,自己则给他上了药。吃完东西,童家威又睡过去了,曾子期把床边几上的碗盘收拾起来,经过门边时把灯熄了,他看着床上的童家威,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担心什么?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