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恩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皇后的手:“阿薇,不要说这等气话。阿臻是你姐姐,她说这等话何尝不是忧心于你?”
在这对姐妹面前,赵启恩一贯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君、人夫,看定远公站着不动,他越发苦口婆心起来:“阿臻,阿薇在你眼里大概一直只是年幼时那小姑娘,可她自从嫁与朕,就一直过得谨慎小心,无论是照顾我,还是奉玺观政,从没有半分懈怠,纵然有些不妥当,心总是好的。”
卫臻摇了摇头,深深行了一礼,道:“圣人,皇后乃是圣人之妻,绵延皇嗣才是要务,臣说此话非是要干涉圣人家事,可如今圣人登基也已七年……圣人也说过我是皇后亲姊,有些事我说出来,总好过让别人说出来,至少我身后没有什么亲女儿亲侄女要送进宫里。”
卫薇的眉头动了一下,她何尝不知此事,数月前她趁着半月一次的朔望大朝议使禁军将世家女子一并抢进了上阳宫,除了因为要立威震慑朝堂,也是因为一众世家在重提皇嗣与充实后宫之事,她从侧妃做起,熬死了圣人的原配,终于成了这皇后,又岂容那些身后都有世家支撑的如花女子再进到宫里来?
此时卫蔷竟然在圣人面前旧事重提,她竟有几分摸不准其中意思。
卫薇笑了一下:“巧了,那些世家身后也没有能做妃嫔的女儿侄女了,只有一众在上阳宫里为圣人祈福的女官。”
“是么?”
卫蔷也笑了。
“皇后娘娘,你以为把她们关进上阳宫,就可高枕无忧么?”
直到定远公走了,卫薇还想着这句话,赵启恩也在想。
“皇后,你明日找人去上阳宫盯着那些世家女子,别让世家再借她们惹出乱子。”
面前没了旁人,他也不叫“阿薇”了。
卫蔷走了,卫薇早已从榻上站了起来,低头道:“是,圣人的。”
赵启恩点点头:“没事你就下去吧,传信给姜清玄,定远公世子一事朕要一个结果,还有,卫燕歌既然是女子……参定远公以女子为官的奏章一概留中不下,以后有用。”
“是,圣人。”
看着卫薇低着头的样子,赵启恩笑了一下,道:“定远公想吃下世家投在北疆的财货,可朕实在不想她与世家走得太近。”
微微抬头,一双微圆的眼睛看向圣人,卫薇低声道:
“圣人放心。”
“皇后做事,朕一贯是放心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情真意切,已经相伴十年的两人,心里都各自清楚。
窗扉轻动,又过了一个时辰,到了该开窗的时候。
待开窗的內侍都退下了,卫薇瞥见窗外的西沉的太阳,面上渐渐染了微霞,再看一眼她的丈夫,她俏声道:“前几日圣人喜好了紫纱,妾命人做了一件紫裙……”
话到此处,意思已然分明。
圣人此时却又侧躺在了榻上,拿起了放在一旁的书。
清风微光透窗而来,卫薇的脸上明了又灭,过了片刻,她含羞忍耻地说:
“妾告退。”
圣人“嗯”了一声。
卫薇攥紧了衣袖,走出了大德殿,步子越迈越快。
坐上轿子一路往东几乎要回到飞香殿,她又叫了停。
“我想去看鱼。”
轿子无声无息地换了方向。
飞香殿后面的池子里养了通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
养了一池。
坐在亭上,看着那些鱼,卫薇脸上的神色渐渐柔缓。
她身边有一女官叫琴心,年有三十出头,让其他宫人都退开,琴心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果然想要那些女官,也不知道北疆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什么人都想往那里面拉。”
“我一番算计反倒便宜了她,世间哪有这般做阿姊的?你总说要我信她,她信我么?她若是真信我,就该把她的谋划都告诉我,自有我替她皆做了,而不是自己从北疆回来,当年我们可是千辛万苦才让她回了北疆,如今她轻易就回来了。”
“她弄了个可以让女子当官的地方,那卫燕歌我见过,英武非常,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将军,凭你的才学见识,去了北疆大概能当个军师之类,到时人们再唤你一声女诸葛。”
卫薇嘴里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鱼食投进水里引得银条翻滚红痕如流,她的一双杏眼盯着那些鱼。
琴心站在一旁,任谁来看,都以为是皇后在对着贴身宫女抱怨。
谁也想不到,大梁的皇后,在对着那些鱼说话。
“她从来是看不起我的,所以她不肯信我,也罢了……”
一把鱼食扬进池子里,又是一群鱼在争抢,卫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能信她。”
“她在北疆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养兵,怎么敛财,她是绝不肯告诉我的,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卫家嫡枝在这世上仅剩的一对姐妹,早在彼此不可相望的岁月里各自生出了不同的枝蔓,开出了不同的花。
也正因为不同,她们才能都活到今天。
手指拈碎了掺着油料的鱼食,卫薇的脸上渐渐生出了笑:
“你说得对,一朵冲霄汉,一朵戏风尘,一朵……花无名,永睡山涧中,这果然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