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横没有坐马车,而是翻身上马,
时隔一年再见定远公,陈伯横只觉面前女子又变了个样子,一年前她孤身入东都,一言退皇后,一刀宰世家,徐徐进逼,最终让在大梁煊赫了数十年的世家狠狠地栽了跟头,数百万资财落入了北疆之手。
那时,这女子每每现身于朝堂,都像是一滴血落入水中,水还是水,只改叫了血水。
朝堂还是那个朝堂,也是她将世家寒门一众人等颜面撕扯在地的战场。
昔日如血一般的定远公眼中总有火焰,如今那眼中澄亮深邃,让陈伯横想起从前长安的冰池,四季不枯,静水流深。
马下,陈仲桥还在对卫蔷笑着说道:“只怕是有那商户从别的世家手里得了棉布,去年众世家在北疆抢布之盛景,我也听家中三弟说过,只恨无缘得见,至于‘陈氏布’之名是百姓青州无知,国公大人千万别放在心上。”
“是嘛?”卫蔷笑看向陈伯横,“那青紫双色的菱纹布可是北疆去年冬天才有的。”
陈仲桥哽了一下。
陈伯横挑了一下眉头,终于张嘴说道:
“定远公都能将中原的丝帛卖到蛮族手里,我陈家不过是学了点皮毛罢了。”
卫蔷看向那头发花白的老者:
“陈相一把年纪还如此好学,实在令小辈汗颜。”
陈伯横低头看着卫蔷:
“定远公年纪轻轻便有诸多手段,我这老朽之辈若是不学两分,岂不是要被定远公甩在后面?”
说完,他夹了下马肚子,缓缓起步,口中说道:
“定远公既然来接我,自然是有话要与我说,有物要与我看,再有事要与我去做,我们也不必耽搁在这逢迎之间。我那二弟愚钝,胆子也小,定远公可别再吓他了。”
说完,陈伯横突然停住了。
就在他前面十丈远的茂林之中突然翻出了数十个穿着铁甲的兵士,这些人在道上两边站成两列,带头之人有一双蓝眼,对陈伯横行了一礼,道:
“定远军承影部奉命护送陈相。”
陈伯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罢了,还有什么可与卫蔷争讲的,定远公铁骑在手,凶兵在握,肯亲自相迎,已经是给了他陈伯横极大的脸面了。
这么一想,他因被被迫改道而心中憋着的气便尽数散了。
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袍的卫蔷骑着一匹白马行至陈伯横的身侧。
“人接到了,走吧。”
“是。”
只听一阵口哨声响,有马从林中走了出来。
几十位骑士列阵两旁,让陈伯横从中而过。
陈伯横驾马缓缓前行,突然想到了为什么卫蔷如今不想在东都时那般眸中有火。
在定远军所在之处,卫蔷不需要愤怒,在她愤怒之前,这些人就会变成冲向敌人的长刀钢刃,绞杀让她愤怒的一切。
沿着河边往前走,陈伯横饶有兴致地看着两旁的耕地,见有穿着青色棉布衣的青壮在帮着百姓种地,他会转头去看看卫蔷。
他从洛阳一路西来,见识了不少在田地间耕作的佃户,他们都身材瘦削,低着头,弯着腰,同州的佃户与他们并无不同,这些人与定远军的兵士站在一起实在是大为不同。
见河沿处有人正在往地里撒灰白的粉末,陈伯横连忙停下马来。
“定远公,你可知道那人在往土里放什么?”
卫蔷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同州近年来常有大雨,沿河之处土地变酸,放些石灰进去能让这地变得好些,此外,还能杀疫除虫。”
“石灰?”
陈伯横皱了下眉头,连忙道:“土壤变酸之事老朽竟从未听闻过,定远公此举可有依据?老朽虽是一介书生,也只石灰遇水生热,若与种子同处,那粮种只怕会被灼坏,如何还能耕种?”
“正是因会生热,才能杀疫除虫,也并非立时下种,将石灰撒过之后深翻,过个五日七日,再往田里施些粪肥,如此,此地便成良田。”
陈伯横抬头看看天,又问卫蔷:“国公方才说此地久受雨水冲刷,眼下也是多雨时节,元帅竟不怕雨水再冲刷之后,此地又成你所说的酸田?”
“怕。”卫蔷点点头道,“陈相果然是久做实事之人,不仅想眼前,还想今后,这地如今是定远军军屯之地,定远军兵士可不怕年年在土里撒石灰。”
听卫蔷这般说,陈伯横颔首道:“国公在北疆闯下基业,靠的也是定远军上下不畏险难,我今日算是领教。”
说完,一群人继续往前走,陈伯横又见一水车,那木质水车高一丈半上下,极为精巧,陈伯横看了两眼,发现这水车竟然正从田里将水引到河中。
卫蔷见这陈老头儿又停下了,也停下了脚步。
“同州处滩涂之地,那处田地地势凹陷,积水难除,只能先用水车将水引出去,等到了秋收之后,我会征集民工与定远军一同重整此地,到那时,这同州又会多出千顷良田。”
“千顷良田?”陈伯横左右看看,道,“这同州地处关中,本就是丰沃之地,并非北疆那般,定远公竟然也要为区区千顷良田大动干戈?”
这次是卫蔷先停下了马,她转头看向陈伯横,说道:“陈相,那可是千顷良田。”
千顷良田,能产多少麦,能养多少人?
怎么能叫区区?
陈伯横看她神情,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定远公,我都忘了,你可是定远公啊!”
锱铢必较宁肯舍了名声也要钱的定远公,自然是爱极了这千顷良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