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九在家坐了三日,每日都让府里的小厮出去打探消息,如今他在家里是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也不敢壮着胆子去问唐老爷,免得被他爹打骂他多管闲事。
小厮出去几日没探听到什么消息,只知道严瑾成还在家中,没有上朝,但也没被叫进宫里去。
大约又过了五日,第二个被天机台选中替皇帝受难的人已经找到,那人唐九原也认识,在京都算不上多富贵的人,不过他自己出息,三年前科考中举,被封了一个小官,后来两年节节高升,在刑部任职。
唐九曾和严瑾成与他吃过饭。
若说户部严家对皇帝忠心耿耿,甘愿将族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奉献给皇家割血炼药,那刑部任职的那位便可说是无可指望了。他家中的亲戚全都靠他这两年在朝中稍得权势,故而也在京中谋得一些不累人又体面的差事,如今他一倒下,他身后一大家子人都要跟着遭殃了。
唐九生怕第三个人查到自己身上来,但又想起来族中长辈说已经在天机台那里抹去了他的生辰八字,才勉强睡了半夜的安稳觉。
唐九往严家送了好几封信都没有回应,后来终于得了点儿消息,只有严瑾成写的‘珍重’两个字,次日唐九便让小厮找了个破旧的马车,趁着天没亮从唐家小门出发,沿着窄小的街道往严家走。
马车到了严家后门,严瑾成的小厮半开着小木门,唐九穿着斗篷遮住全身从马车上下来,弓着背如做贼一般钻入了严家。
他一路上没敢抬头,就盯着严家小厮的后脚跟一路跟到了严瑾成如今的住处。
严瑾成本是严家嫡子,住的是最好的院子,如今严家长辈为了防止他逃走,把他关在了严府最深最阴冷的角落里,小院中只有两间房,院子里的野草长了有膝盖高也无人打理,只压着草走出了一条小道。
唐九见到严瑾成时,他靠坐在软塌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火笼在身旁烤着,屋内没点灯,只有火笼里炭火发出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饶是如此,唐九也看出了他脸色极为难看。
“严兄。”唐九开口。
严瑾成听见声音立刻睁眼,瞧见唐九似是有许多话要说,张了几次口后只是叹息,道:“唐兄,此番我是倒了大霉,怕是以后不能与你饮酒作诗了。”
“严兄莫要这么说,天机台说要三人替圣上受难,无非就是放血入药,三个人的血用不完的,严兄你撑着些,等圣上好了便多吃些补品,总能养好身子。”唐九凑近,将严瑾成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抓在手上。
结果唐九看见,严瑾成的手腕上已有放血的多道伤口,他的脚上还锁着冰凉的铁链以防逃走。
“严家怎能这样对你……”唐九只觉得自己的手也随着严瑾成一般凉了。
严瑾成摇头道:“不是家里人给我锁的,这是宫里人带来的,前些日子你给我写的信我都看见了,你问我是否安好,我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你。在这里有吃有喝,我爹娘每日都来看望,父子间的情分似比往日要深多了,但这般境况,还不如不要情深的好,也免得他们伤心难过。”
严瑾成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见你的,你特来一趟,我让人给你开一道小门是因为天一亮圣旨便要下来,带我入宫,此一去怕是回不来的,索性与你当面作别了。”
“圣上难道真的想要你的命吗?天机台劳什子古说八道,他是皇帝,难道还能耳目不……”唐九的话没说完,便被严瑾成打住。
“你难道甘愿如此丧命?”唐九气恼。
严瑾成呵笑一声自嘲:“也算甘愿。”
天色不早,唐九只与严瑾成说上几句话便被他催着离开了,唐九离开那小院时一道凉风吹过,从他的衣襟钻了进去,冻得人浑身打颤。
他忽而明白了严瑾成所说的甘愿,他严家上下皆在朝为官,他一个人不愿,连累的是整个严家上百口人的命运,皇帝或许不会明着收拾严家,但严家终不会有好下场。
如今严瑾成用自己的命成全了全家,所以他才说……也算甘愿。
出了严家,天有半亮,唐九让小厮将马车顺着小巷小街走回去,城中小巷不多,祥云街便是其中一条,此时的祥云街从头至尾不见一个人影,天乌蒙蒙的好像前些日子才停的雨又要落下了一般。
途径祥云街上的银杏树,又是多日过去,银杏叶落了满地,枯黄腐败地被风扫入了街角旮沓里,树干上半秃着。唐九掀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他望向头顶未亮的天空,眉心轻皱,心中五味杂陈。
天才亮,言梳便起了。
她听小二说城里来了个会布偶戏的就在城前街头摆摊,每日都有小孩儿早早端着板凳过去看,所有小孩儿喜欢的东西言梳都喜欢,而青龙客栈距离城前街不近,言梳怕去迟了占不到好位置,便一早起床洗漱,拉着宋阙一道出门。
言梳出门时没吃早饭,在路边看见热腾腾的糖糕刚蒸出来便买了两块,自己一块桂花的,给了宋阙栀子花味儿的。
糖糕由面发成,栀子花与桂花都晒干泡在了蜜里,糖糕蒸好之后从中间切一半,将栀子花密或者桂花蜜涂在里头,糖糕的表面上再撒一层芝麻,便可用油纸包着边走边吃了。
言梳吃着糖糕又买了个烤红薯,一手抓着一个,吃相还算斯文,只是桂花蜜从糖糕里挤出,蹭了她一嘴角。
宋阙看见了,才拿出手帕言梳便很自觉地跳到他跟前踮起脚抬着下巴凑过去,一双杏眼圆溜溜地看向街前的热闹,便等着宋阙替她擦好再继续吃。
宋阙拿着手帕愣了一瞬,手帕卷着手指擦过言梳的嘴角,一小片花蜜里头还有两朵完整的桂花,看着就很甜。
言梳远远就听见了有人高声说话,等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在城前街头摆摊演布偶戏的那个人今日没来,好些小孩儿都坐在板凳上失望,不过这条平日里没什么人会经过的路,倒是路过了一辆极致奢华的马车。
那些人讨论的便是这辆马车。
眼尖的人道:“那是宫里的马车,瞧样子是要往皇宫的方向走了。”
“不是说近来圣上病了吗?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这会不会是在宫外请来了名医入宫看病呀?”一人问。
另一人嘀咕:“什么名医,我听人说圣上在炼丹,这怕不是城外真清观里的大仙。”
言梳闻言,想起来之前唐九说过的贵妃炼丹驻颜一事,就因为此事导致京都城内的苦翘不够,许多百姓都在冷天里得了风寒,如今不但贵妃炼丹,就连皇帝也开始炼丹了?
“皇帝炼丹是做什么用呀?”言梳问。
男人听有人搭话,侧脸瞥去却见是个年轻的少女,身穿珍珠白的小袄,下着深红的马面褶裙,小脸因吃着糖糕圆鼓鼓的,正抿嘴歪着头看向他。
那人一愣,不禁多看了言梳两眼,言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便往后退了两步,不自觉贴在宋阙身上,乍一看就像是靠在了他怀里一般。
那男人回神,道:“自是想长生不老了,那可是圣上,普天之下都是他的,他活得越久、越硬朗,自是于他而言越好。”
另一人连忙推了男人一把:“别瞎说,免得被人听见你的小命难保。”
两人摇头离开,言梳若有所思地盯着已经离去的马车背影,忽而刮起了一阵风,将那马车后窗的车帘吹开了一小节,言梳眼神好,虽是匆匆一瞥,她也认出了坐在里面的人。
是那个骑在马上,拖人随行,又把她捡起来还给宋阙的男人。
“这世上真的有可使人长生不老的仙丹吗?”言梳将最后一口糖糕吃掉,舔了舔嘴角看向身后的宋阙,却见宋阙的眼神也在马车上,眸中没了往日的笑意,待到马车彻底没了踪影他才收回目光。
“师父?”言梳抬了抬下巴。
宋阙顺手拿起手帕替她擦了嘴角的糖渍,回答她方才的问题:“倒的确有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方法,却不是什么以凡物练成的仙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