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雪窈知道她有话要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已过黄昏,残阳似血,映在晏娘子从容恬静的侧脸。
她缓缓启唇,寂静中,像是说起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十五岁时,我那畜生爹想玷污我,再将我卖去妓院换些赌本。但他没能得逞,因为在那之前,他已被我杀了……我娘撞见时,见他还有口气,竟从我手中抢过刀,又在他身上连捅了几刀。待那畜生的血染红了我娘的衣衫,她却忽然抱住我说,人是她杀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杀人之事自然是瞒不住的,不知是谁报了官,我娘替我顶罪,在大牢里,她握着我的手说,燕燕,我这一辈子已是无望,你要好好活着……”
“她软弱了一辈子,从不敢反抗那个畜生,最后却为了我顶罪,在大牢里自尽——她做错了什么呢?软弱又有什么错?难道所有的罪责不该归在那畜生头上么?”
“我真傻啊,那时竟连我都觉得母亲软弱,可她分明只是为了从那畜生手中保护我。”
“你看这世道真奇怪,明明所有的罪责都该害人的畜生承担,他们首先想到的,却是受害者如何,就连那时的我都觉得……母亲太过软弱了。”
晏解语的情绪有些激动,她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会才有继续开口:“后来,我遇到了我师父,她是个女尼,慈悲心肠,授我武功,为我取名‘解语’,教导我为人处世的道理。”
她笑了笑,似乎想起了快乐的时光,眼前却又是深邃至极的悲凉。
“我想那大抵是我这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了,山下卖豆花的阿姐很喜欢我,将我当做亲妹妹看待,她教我绣花、教我做傀儡小人,后来她却死了。”
“她怀胎叁月,她丈夫却对她施暴……等送到大夫那里时,已经是一尸两命。”
“官府抓了她丈夫,却因他是酒后失手,只判他监禁叁年——我不甘心,所以后来,我杀了她丈夫,也与师父也彻底决裂。”
“师父曾与我说人性之善恶,与是男是女无关,恶人有男也有女。我曾以为,师父说的的确有理。”
“可后来我所见,却又让我明白,这吃人的制度下,男人自古以来便拥有一切,即便他们中有善有恶,可他们作的恶,可远比女子来的多得多……而他们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是错误的,甚至以咀嚼女子的苦难与血肉为乐……”
她声音中的哽咽渐止,看向慕雪窈嫣然一笑,音色又是一片清明:“所以——既是这世道改变不了,那我便来做这与世道抗衡的恶人。”
她的声音很轻松,可慕雪窈却清楚,她走到这所经历的每一步,都背负着女子的苦难和血泪。
她所见太多,心中积蓄的太多,即便杀戮也抹消不了的痛苦,也从未与人倾诉过这些。
杀人如麻,罪孽深重。
可她却觉得,晏娘子她不仅在杀人,也在救人。
若是这世间女子的苦难唯有用杀戮才能获得片刻的救赎,那她便会为这些女子,一直杀下去。
而她又该如何帮助她?
慕雪窈握住她的手缓慢而坚定道:“清姨告诉我,这世间女子的苦难,凭一己之力是难以改变的。”
“可晏娘子,我觉得你所做,却并非徒劳无功。你改变不了世道,却可以改变人心。”她想到茶座上那据理力争的女刀客,还有那出言附和她的小姑娘,不由露出了笑容:“会有女子因你清醒,因你独立,因你试着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们不会再顺从这世道,而是去抗争、去战斗。”
她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弦月已出,月凉如水。
心绪起落,血蛊又在体内躁动,幽蓝的月色之下,慕雪窈浅墨色的眸子竟缓缓变为暗红色。
“你好好休息,今夜,我会去杀了慕容羡。”
声音很轻很柔,也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