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君主 第71节(2 / 2)

“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国王叹了一口气,“我本不愿意在今天扫您的兴,然而鉴于如今这种情况,我想我不得不做那个恶人了。”

“我看得出来您对于菲利普的感情,或者更准确的说,迷恋。我并不理解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您迷恋的地方,在我看来您比起他来要强上许多,然而我对您的感情表示尊重。但是遗憾的是,我并没有在那不勒斯国王陛下的身上,看到您对他的这种感情。”

玛丽公主的肩膀微微发抖着,胸脯一起一伏,她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然而却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回应。

“菲利普如今的表现,已经清楚地说明,对于您和他的婚姻,他仅仅把它当作一桩政治联姻,不过是尽他作为西班牙王储的义务而已。对于西班牙来说,和您成婚,这是一招妙棋。然而对于您的未婚夫而言,这场婚姻也不过就是一步棋罢了。您想要与菲利普成婚,我同意了,并且祝福您,然而我想如今是您必须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可这和您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丽公主因为激动而显得气喘吁吁,她浑身摇摇晃晃,看上去仿佛喝醉酒一般,“我愿意嫁给他,我迷恋他,即便他并不爱我,这又和您有什么相干?”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如同被一具被吸干了血的僵尸。

“首先,您是我的姐姐,”国王伸出手扶住玛丽公主的胳膊,“您的前半生因为一个男人,我们的父亲而并不如意,这一点我明白,我不希望您的后半生因为另一个男人同样蒙上阴霾。您有资格得到幸福,您也理应得到幸福。”

“幸福?”玛丽公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当作为一个女子降生的时刻,我就永远失去了幸福的资格!您明白吗?如果我是个男孩,无论有多少莺莺燕燕在父亲的身边环绕,我母亲的身份都是无可动摇的!她活着的时候永远是西班牙公主,英格兰王后,当她去世之后,她也会以一位王后的排场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由整个王国的贵族为她送葬,而不是在某个不知名的乡村礼拜堂里,连她自己的孩子都不能获准出席!”

“好吧,也许如您所说的,他不爱我,可那又如何呢?男人的爱比起秋天湖面的雾气还要飘忽不定,如同海上的幽灵船一般,突然地出现,之后又突然地消失。我们的父亲爱过我的母亲,也爱过您的母亲,之后也对她们都丧失了兴趣……唯一的区别就是您母亲生下了一个儿子!只要我为菲利普生下一个儿子,他就永远是我的丈夫!我会是西班牙的王后,那不勒斯的王后,尼德兰和耶路撒冷的王后!未来有一天,我的儿子会统治从意大利到秘鲁的全部土地,只要我有一个儿子……只要我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那声音比起语言更像是呻吟。

玛丽公主的脸变成了青灰色,脸上的五官已然变得扭曲了。国王只得扶着她坐到身后的一把扶手椅上。他看着瘫软在椅子上的玛丽公主,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如果这是您所想的,那我也无话可说。然而既然您婚后计划仍然留在英格兰,那么在说完弟弟该说的之后,现在我也必须说一些国王要对您说的话了。”

“在我看来,菲利普对您的控制已经达到了一个危险的程度,您似乎对他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也许是爱情的火焰晃花了您的双眼,亦或者是您为了讨好他而不惜委曲求全,然而无论如何,这些天里您表现的就如同他的提线木偶一般。鉴于您在政治上拥有的巨大影响力,这种控制对于国家而言是一种威胁。如果您和您的党羽不幸沦为西班牙人的马前卒,那我将无法容忍您继续保留这样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了。”国王说这话的时候板着脸,看上去比起兄弟更像是一位法官,“如果您婚后还住在英格兰,那么您就应当扮演英格兰长公主的角色,而非是那不勒斯的王后。”

玛丽公主没有回答,她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

国王接着说道:“站在您的角度上看,您手下的那些人们效忠于您,同样是因为您是英格兰的长公主,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虽然是天主教徒,但是依旧珍视国家的独立,如果您成为西班牙利益的代言人,您的党派也会如同冰块在烈日下一般迅速消融的,到那时,您恐怕也就剩下离开这一条路可走了。”

“所以您是在对我下逐客令了?”玛丽公主扬起头,脸色铁青地问道。

“这绝不是逐客令,也不是什么最后通牒。”国王迎向玛丽公主尖锐的目光,“我只是向您指出您所面临的现实。我并不打算逼迫您做什么,然而到某个时刻,形势的发展会要求您您必须做出选择。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说吧。”玛丽公主干巴巴地回应道。

“既然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了。但无论如何,作为您的弟弟,无论政治立场如何,我都要祝您日后万事如意,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您真的能从这场婚姻当中得到幸福。”

玛丽公主看上去对国王的祝福颇为意外,她愣了好几秒,终于回复道:“感谢您的盛情,我不会忘记的。”她的语气也软化了不少。

“如果您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了。”国王朝着玛丽公主伸出胳膊。

玛丽公主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她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局促的微笑,伸手挽住了国王的胳膊,两人一起向大门走去。

走廊里的西班牙男女,见到两人出来连忙直起身子,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看上去如同墙壁上装饰的壁花。玛丽公主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两名早已等候在门口的侍女快步上前来将裙摆托起,跟在公主和国王身后。

当他们步下楼梯时,马车已经在门厅的出口处等待了。婚车是一辆华丽的敞篷马车,这样的选择自然是为了彰显王室的亲民姿态。拉车的六匹白马低声地嘶鸣着,用自己的蹄子踢踏着铺着大理石的地面。六匹马的身上没有一根杂色的毛发,每匹马的双耳之间都挂着红色的花结,看上去如同在额头上插上了一朵玫瑰,每匹马头上的花结中央都挂上了一颗硕大的珍珠,任何人都看得出这个装饰品象征着那红白色相间的都铎玫瑰。

当玛丽公主登上马车的踏板时,国王一直扶着她的胳膊,而后他也同样登上了马车,坐在玛丽公主的对面。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名女仆托起公主依旧耷拉在车下的裙摆,把它放到了两人的脚边,而后关上了车门。

国王朝着不远处的罗伯特点了点头,随即整个车队开始行进起来。圣詹姆斯宫的大铁门打开了,如雷的欢呼声穿过门洞涌进庭院,马车一路朝着那欢呼的人群驶去。

几英里外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里,宾客们已经陆续抵达,而在教堂的大门外,那些有幸抢到好位置的观众正翘首以盼婚礼的开始。早在前一天晚上,禁卫军已经开始在附近设置路障和哨卡,只有经过检查的观众才得以在教堂前等待。而在今天天还没亮,教堂的全副执事就已经倾巢出动,在教堂的入口处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一直铺到马车乘客下车的地方。在他们对面,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农民,小商人和小职员组成的观众正饶有兴趣地猜测着这场婚礼究竟要花费怎样的天文数字。纵观各国,对达官贵人们的大典最有兴趣捧场的也正是这些人。

教堂的大厅里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自恃身份的贵人们,今天也抛下了矜持,早早地就来到教堂里,想要占个好座位以看个痛快。而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人可都是把“装出自重,人便敬重”这句话当作人生格言,在各种场合个顶个地迟到,以此彰显自己身份的人物。只有那些真正有身份的人,才自信总会有人献媚地为他们让出符合他们地位的位置,因此才在婚礼开始不久前不疾不徐地出现在来宾入场的地方。

西班牙的菲利普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祭坛前,他看上去与其说是新郎,更像是一位主持婚礼的教士。他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祭坛前方供桌上摆放的蜡烛,那昏黄而黯淡的烛光一闪一闪,看上去仿佛一阵微风就会把它们吹灭。

当首席大臣抵达时,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波澜。菲利普仿佛一头正在冬眠的熊,被外界的扰动惊醒一般,抬起眼皮,看了看对方在人群的恭维当中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当两人的视线相交时,菲利普看到对方脸上掠过片刻的犹疑,而后微微朝着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转过目光,四下张望着,仿佛突然间对教堂的装饰变得很感兴趣。

与其它的任何场合一样,熟人们总是喜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的,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参加这场婚礼的目的无疑就是为了增加自己在社交场上的谈资,而他们已经按耐不住倾吐的欲望了。他们伸出自己的手指,指点着一张张大人物的面孔,历数着那些来参加婚礼的显贵们。

“诺森伯兰公爵,多赛特侯爵,还有他妻子萨福克女公爵坐在一起,想必是因为他们儿女的婚事……两周之后吉尔福德·达德利和简·格雷的婚礼,您有收到邀请函吗?我们全家都拿到了。”

“法国大使来啦,他看上去比上个月胖了二十磅……您看到他后面跟着的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秃顶小老头了吗,那家伙是威尼斯的大使,还有那些波兰人,您瞧瞧他们穿的多可笑啊……”

“瞧瞧,是那位侯爵夫人,您看见她身边那个漂亮女仆了吗,什么人会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放在自己丈夫眼皮底下……所以您想想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真是不言自明……”

那无数的低声交谈,构成了一张秘密和八卦的大网,把每个人笼罩在里面。每个人都是吐丝的蜘蛛,每个人又都是徒劳地挣扎着的猎物。他们陷在这名为上流社会的庸俗泥潭里,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一辈子都爬不出去,不过幸运的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也并不想爬出去。而在这泥潭之外,也多的是人排着队想要跳进来。

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如同大海的波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夕阳从这哥特式大典的彩色玻璃窗里射进来,把一切染成一种华丽的金黄色。

门外传来侍卫用长戟敲击地面的声音,巨大的管风琴开始轰鸣起来,整个教堂如同一个巨人一般苏醒,这大厅就是他的胸腔,管风琴的那洪亮的乐声回荡在柱廊之间,让那精美的彩绘玻璃窗在窗框上面震颤着。

如同收到了信号一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大门口,国王挽着玛丽公主出现在那里,夕阳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当他们正要跨进教堂的门槛时,玛丽公主稍稍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上方的天花板,仿佛是期待着那天花板突然裂开,露出天主的面庞,指引她要如何去做一般。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跨进了这婚姻的神圣殿堂,宾客们注意到管风琴的声音变得更大了。

走廊两边的观众目送着玛丽公主穿过那仿佛永远走不到头的大厅,那些距离最近的人注意到她在微微颤抖着。女士们展开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巴,和旁边的同伴窃窃私语着,而男士们则只能凑到对方的耳边交头接耳。

虽然新娘是今天的主角,然而国王依旧吸引了最多的目光。从古至今,王权都如同太阳,让一切星辰,哪怕是月亮都黯然失色。国王苍白的脸被夕阳的光晕染成金色,他那优美的五官看上去并没有往日的亲和,反而显得有些过分严肃。对于许多观众而言,他们会乐此不疲地花费几天时间去揣摩国王脸上这表情的用意,而他们当中最富有想象力的人则会成为这几天各个沙龙里的宠儿,在各种场合卖弄他们的猜测。

在他们身后,跟着四位穿着石榴红裙子的女傧相,看上去如同从同一个石榴里掉出来的四颗一模一样的石榴籽。她们是公主的四位侍从,是她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当中的一员,在她被整个世界抛弃时依然守在她的身边。与四个女傧相对应的是四位男傧相,清一色的都是西班牙人,是菲利普从西班牙带来的四位深受宠信的青年贵族,有着同样的黑色头发和英挺的五官,橄榄色的皮肤,让人想起拉着菲利普国王马车的那四匹安达卢西亚骏马。

伊丽莎白公主跟在他们后面,她挽着自己的陪同人,罗伯特·达德利的胳膊,看上去颇为平静,然而如果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她时不时地就瞥一眼自己身边的英俊青年,每瞥一眼她脸上就泛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潮红。她看起来似乎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有些出神了。

跟在他们之后的,是简·格雷小姐和她的未婚夫吉尔福德·达德利勋爵,这对漂亮的年轻人即将在两个礼拜之后迈入婚姻的殿堂,他们和简·格雷小姐的妹妹们走在一起——除了两位公主以外,格雷家的女孩们是最近的王位继承人。当然没有算上如今流亡法国的原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她一俟满十六岁就将与自己的表弟,法兰西王太子弗朗索瓦成婚。

管风琴激昂的乐声始终不停歇,教堂的唱诗班也开始歌唱起来,那清脆的童音听上去如同天堂飘来的仙乐,让这充满算计和利益交换的仪式也有了几分圣洁的味道。

加德纳主教和教廷特使尤金纳德·珀尔红衣主教已经在祭坛前面等候,他们无论此时心里是怎么想的,脸上都挂着慈祥和蔼的微笑,仿佛两个终日乐呵呵的乡村牧师。

菲利普看上去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境当中醒了过来,他朝着国王和玛丽公主鞠了一个躬,伸出胳膊,从国王那里将玛丽公主接了过来,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了一瞬,然而这两道目光当中却并不包含着多少善意,更多的则是怀疑和冷漠。

这对未婚夫妻两人转过身,跪在了祭坛前,而国王也走到一边,在祭坛侧面的御座上落座。刚才站起身来恭迎陛下和公主的人群也纷纷落座,一时间裙摆的沙沙声和座椅的吱嘎声几乎压过了管风琴的奏鸣。

大门缓缓关上,那夕阳和嘈杂的人群被一起关在了门外,即使灯火通明,然而大厅里一下子也变得阴暗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