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君主 第112节(2 / 2)

他说着,朝罗伯特伸出手去,试图要拉住对方的手,然而罗伯特却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我没有丧失理智,陛下。我是叛逆的儿子,虽然我愿意以我珍视的一切对天发誓,我与这可耻的阴谋毫无干系,但我也清楚,在别人看来,我的姓氏就像是打在罪犯身上的烙印一样。我的父亲躲在幕后弑杀了一位国王,又试图毒害另一位国王,还煽动起了半个世纪以来最大规模的叛乱,而我是他的儿子,和他拥有着相同的姓氏,如果我依旧留在陛下身边,在外人看来是不合宜的。”

“因此,我要向陛下递交我的辞职信。”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用两只手捧着,递向国王。

国王看上去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锤子朝着他的太阳穴狠狠地来了一下,他像喝醉了酒一样,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着。

爱德华朝后退了半步,用手扶住了王座的扶手,他的指甲在扶手上的金漆上划出了几道带血的痕迹。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嗓子却好似被冰冻住了一样,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您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塞西尔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了国王,用自己的嘴巴替爱德华问出了想问的问题。

“马耳他的医院骑士团,正面临土耳其异教徒的入侵,我也许会去那里。”罗伯特的声音沙哑,“虽然他们是天主教徒,但终归是信仰基督的……或是去新大陆吧,据说那里的土地富饶,河里流淌着金沙。”

“无论如何,我手里终归有一把剑,一把剑在哪里都能派得上用场。”

罗伯特忧郁地低下脑袋,手里的辞职信被手指捏出了印子。

国王一把推开塞西尔扶着他的那条胳膊。

“出去。”他的声音阴森森地,塞西尔感到一阵凉风从自己的脖子后面吹过,就像躺在断头台上时候斧子带起来的气流一样。

塞西尔注意到国王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于凶残了,他感到自己的头发都因为恐惧而竖了起来——面前站着的,是一头发怒的狮子。

他朝着国王飞快地鞠了一躬,逃命似的冲出了大厅。

罗伯特低着头,不敢直视国王的目光。他看到爱德华朝他走过来,耳边响起国王粗重的鼻息声。

罗伯特闭上眼睛,等待着迎接陛下的怒火。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他听到爱德华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然而令他意外的的是,那声音里却并没有愤怒,而是茫然和无措。一个个音节在空气中颤抖着,恰似黑漆漆的大海上漂流在风暴中的一叶扁舟。

罗伯特浑身神经质地战栗了一下,国王那颤抖的声音如同一根烧的通红的铁条刺进了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我明白我看上去像是个背信弃义之徒,我知道我不应该说这种话。”罗伯特像一个面对着自己发怒的家庭教师的孩子那样垂下头来,“但我是为了您好。”

“您是这个国家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您将创立胜过征服者威廉和亨利五世的宏大基业,在您出生时这个岛屿不过是欧洲的边缘所在,而当您去世时,她会成为世界的主宰。千百年后,人们会像如今传颂亚瑟王的传说那样传颂您的故事,您的时代会被当作是新的卡米洛特。”

“而我的存在,就像是一颗洁白无暇的珍珠上被抹上了一块污渍,与周围的纯白相对比,只会显得更加醒目。人们第一眼看到这颗珍珠的时候,不会注意到它优雅的光晕和丝滑的表面,他们的眼神首先会停留在这块污渍上。如果我留在您身边,那么后世谈到您的时候,他们最先想起的是我,他们会说您是非不分,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把叛臣的儿子留在您的身边。”

爱德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色先是涨的通红,而后血液重新流回到心脏当中,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苍白。

“我爱您,陛下,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做这件事……我已经在我自私的感情当中陶醉了太久了,如今我必须回应我的理智的呼唤。我爱您,我忠诚于您,因而我必须要为了您考虑。”

罗伯特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似乎是试图以此刺激一番自己的神经,给自己以勇气。

“人们称您为‘公正的爱德华’,那么我请求您,把我连同我们的感情,一起放在公正的祭坛上吧,等待您的将是永世不朽的名声!后世的人不再会视您为君主,而会视您为圣人。我内心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因此我确信我的牺牲是有意义的,这样当我咽气的那一刻,我就可以安然地闭上眼睛了。”

他单膝跪在地上,“我能得到您的祝福吗,陛下?”

国王狠命绞拧着自己的双手。

“我做不了圣人。”爱德华喃喃地说道,“我也不想做什么圣人。”

他狠命地摇着头,“我不在乎什么身后的名声,那些历史学家可以说他们想说的,写他们想写的;那些对我不满的人掌权之后,可以像罗马元老院一样对我施以记忆诅咒,把我描绘成十六世纪的尼禄或是卡里古拉,随他们的便好了,反正我长眠于七尺之下,我什么也听不见,也看不到!”

“我不允许,你明白吗?”国王用力将那封辞职信撕成纸片,用力一抛,无数的纸屑就如同雪花一样在空中飘散,“我是国王,您明白吗?你救了我的命,那么你就是英雄;我爱你,所以你就是这国家最尊贵的人。如果谁敢在背后说三道四,那就请他们小声点,可别让我听见!”

他用手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

罗伯特悲伤地摇了摇头。

国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僵硬地坐回到王位上,用手扶住低下的额头。

当爱德华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眼圈已经开始发红了。

“我明白了,您害怕了,您要退缩了。”他的语气瞬间变得像秋日里的海风那样冰冷,“您开始了这一切,如今您要选择结束……好吧,我同意,这非常公平。”

罗伯特呆呆地看着国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比平时都要高。

“我的确是害怕了,陛下。”红色在罗伯特的眼角开始泛起,就好像有人在清水里滴进去了一滴红墨水,“您还记得吗?当您在彭布罗克城堡中毒的时候,我父亲以我来要挟您,迫使您签下了那份遗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我自己,我成了他用来对付您的工具,不论我是否是被利用,这都是既成事实。”

“可这并不是你的错,”国王焦急地打断了他,“你不该……”

“请您听我说完,陛下。”罗伯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悲哀,然而却十分坚定,国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当您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我感到如坠地狱,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于失去您的恐惧,还有内疚,陛下。我知道您要说,我并不需要为此负责,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在谋害您的生命的这场阴谋当中,是一块不可或缺的拼图。如果没有我,那么我的父亲就没有筹码让您在那份遗嘱上签字,他也就没有办法把简·格雷挪到继承序列的第一位,这样他在选择举旗反叛的时候,就会三思而后行了。我的存在为他创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这根本说不通。”国王的双拳紧紧握着,指甲深深地插进掌心的肉里,鲜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无论如何,你父亲都会反叛的,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罗伯特轻轻握住国王捏紧的拳头,温柔而坚定的将他的手指头一根根地掰开。他掏出一块丝绸手绢,轻轻擦拭着爱德华手上被自己抠出来的伤口。

“国王不该有弱点的,陛下。阿喀琉斯的身躯用冥河水浸泡过而刀枪不入,唯一留下的就是他的脚踵,然而就是帕里斯的一支射进那里的毒箭要了他的命。”

“我是您的弱点,陛下,我爱您,我知道您也爱我……爱情如同汹涌的洪流,而理智则不过是沙子筑成的堤坝,它挡不住这股浪潮的。对于您这样地位的人,您的身边群狼环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理智就像是狮子把柔软的腹部暴露在敌人的爪子之下一样。”

“我父亲知道您会为了我而让步,他猜对了,您几乎是把这个国家拱手让给了他,现在人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每一个心怀不轨的叛逆之徒,都会用充满兴趣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思考者如何能利用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达到他们的目的……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别人对付您的工具,陛下,而我清楚的知道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的!”

“所以你就要像俄狄甫斯一样,承担起命运带给你的重担,为了并非是你所犯下的罪孽而自我放逐吗?”国王轻轻地把手贴上了罗伯特的脸颊,“你要把我留在这该死的毒蛇窝里,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些奴颜婢膝的小丑和笑里藏刀的伪君子?这一切,就仅仅是为了平息舆论,为了避免某些虚无缥缈,也许可能在未来会发生的麻烦?”

“我们扫清了面前所有的障碍,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大颗的泪珠从爱德华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们之前的一切谋划,难道不都是为了我们能够从心所欲吗?如今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了,至少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在我们手里还握着权杖的时候……而如今,你却说你要离开了,你要抛下我,抛下我们一起建筑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