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君主 第114节(2 / 2)

两人份的精致夜宵被送进了房间,国王拿起银制的调羹,轻轻喝了几口碗里的汤。

“您随意吧,先生。”他朝着庞森比命令道。

屋子里只剩下庞森比牙床咀嚼的声音,听到了国王的命令,这个早已经胃口大开的壮汉也并不客气,开始享用起国王为他准备的双份夜宵来。

爱德华静静地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金色吊灯,吊灯上并没有插蜡烛,取而代之的则是香油灯,如今它正努力让房间里充满它散发出来的美妙香气。

国王显然心事重重,他漫不经心地轻轻用指节敲击着椅子的把手,如果塞西尔在这房间里,相比能从那敲击声的散乱节奏里,听出国王内心的烦躁不安。

但庞森比却对此一无所知,他风卷残云地将面前的一切扫荡干净,而后才看向国王。

“我以为陛下今天也会去查塔姆。”仿佛夜宵和葡萄酒让他放松了戒心,庞森比今晚第一次向国王推心置腹。

“可我并没有去。”国王依旧盯着天花板。

庞森比咬了咬嘴唇,“我并不像文官们那样善于运用词藻,他们会赞扬您的做法,声称您尽到了国王应当尽到的义务,您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怎么,难道您不打算为此而赞扬我吗?”国王冷淡地反问道。

“我只看得出来,您不开心,陛下。”庞森比站起身来,随即单膝跪在地上。

“您这是做什么?”国王惊愕地坐直了身体,他诧异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庞森比。

“几年前,在那场伦敦东区的大火之后,我失去了一切,是您拯救了我,陛下。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我对您的感激,只要您需要。我看得出来您不开心,请告诉我能做些什么吧!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您这样,这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我需要您做些什么呢?”国王苦笑了一声,“我什么也不需要了,先生,至少我现在不需要了……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给的了我。”

悲哀的雾气在国王的眼睛里氤氲起来。

“塞西尔说的对,国王也许是半神,但终究不是神,那么也就无法从心所欲。如今的结果已经是我所能够期待的最好的结局了,我理应感到满足才是。”

“可您对此并不满足。”庞森比声音沙哑。

“谁又能万事如意呢?”国王轻轻叹息了一声,“命运注定了人生中的种种欢愉和快乐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而剩下的时光都被空虚和失望所占据。

一直蝴蝶扇动着轻柔的翅膀,从大开着的窗户里飞了进来,在房间里的明亮灯光下,它优雅地转着圈,终于落在地面上的一朵玫瑰花正在凋零的花瓣上。

“人就像是蝴蝶一样。”庞森比伸出手指向那优雅的精灵,“我们的生命如此短暂,所以要及时行乐。”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陛下,我想说的是,一匹快马一个小时可以跑十英里,如今还不到午夜,而查塔姆码头距离我们这里不过是二十五英里。”

“您已经做出了足够的牺牲,我想您有资格在这最后的一晚享有自由……您可以做您自己,而非国王,您甚至不需要费心去想一想是否还有一个国家需要您去照料。”

国王猛地吸了一口气,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是被内心的闪光晃花了眼一样,很显然,庞森比所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在考虑,却因为种种顾虑而并未诉诸实践的念头。

过了半分钟的时间,当国王再次抬起头来时,他脸上的苍白已经被激动的潮红所代替了。

“您愿意陪着我去吗?”他急促地问道,“就我们两个人?”

“如果您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那么就没有第三个人需要知道。”庞森比挑了挑眉毛,“不过我并不觉得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重要性。”

国王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抓起旁边小茶几上的铃,轻轻摇了摇。

“给我取一件外套和斗篷来,不要过于显眼。”他朝着进来的仆人说道。

“取一件厚的来。”庞森比补充道,他指了指窗外,那银色的月亮已经被酝酿着闪电的乌云遮盖了。

“陛下要出门吗?”那仆人问道,“需不需要我让人备车?”

“请您把我和庞森比先生的马准备好。”

仆人有些犹豫,然而最终还是屈从于国王话语中那副不容置疑的语气,他躬身退出房间,没过多久就把需要的东西都拿了来。

他为国王穿上了一件银灰色的紧身外套和长裤,以及一双直拉到大腿的长筒靴,再为他带上一顶普普通通的黑色丝绒无边小帽,再为陛下披上了一件深色的斗篷。

当国王跨出汉普顿宫的角门时,宫殿教堂的钟楼刚刚敲响午夜的钟声。

两匹黑色的骏马已经在那里等候着,其中一匹便是国王心爱的那匹栗子色的安达卢西亚马。

国王翻身上马,他朝着庞森比做了一个手势,两个人一起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当中。在他们头顶上夹杂着电流的乌云里,一场夏日的雷雨正在酝酿着。

第154章 雷雨夜的恩底弥翁

正如同庞森比所预料的那样,国王胯下的安达卢西亚马刚刚飞驰了五分钟,暖而大的雨滴就开始从黑沉沉的天幕里散落下来。

这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爱德华睁大眼睛,勉强地分辨着面前的树林,道路和石块。夜空中时不时地划过一道青紫色的闪电,用它蓝色的光芒照亮两位骑手四周那些包围着他们的高大橡树,随即半空中凭空炸响一声响雷,在空中回荡许久之后,方才不情愿地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

狂风卷着雨滴,像一颗颗子弹一样打在国王的身上。那羊毛的旅行斗篷虽然厚重,然而仅仅撑了几分钟之后就浸满了水,如同暴风雨里湿透了的船帆,牢牢地裹在国王身上。

雨水沿着爱德华的头发流到脸上,又顺着脸颊一路流到脖颈里,迫使国王只能低下脑袋。幸而陛下骑的是一匹训练有素的名马,这匹安达卢西亚血统的高贵良驹有着修长的身体,像鹿一样的细长腿上交错着如同渔网一样的血管,在恶劣的道路上也能够如履平地。而这匹名驹在它成年之后又经过了驯马师常年的训练,不需要骑手的指示就能够避开面前的障碍物,这才使得爱德华不至于在这茫茫黑夜里跌跤,或是一头撞在粗大的树干上。

随着雨越下越大,原本平整的道路吸饱了水,也逐渐变成了一个烂泥潭,马蹄踏在上面溅起无数的泥点子,爱德华不得不时不时地松开紧握着缰绳的一只手,去擦一擦脸上的泥水。而他胯下的马显然也对于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下奔跑而感到不适,它的耳朵支棱起来,鼻子里也开始向外冒出代表着烦躁的热气。

虽然处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但国王和庞森比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这两匹马如同一阵旋风一般在通向查塔姆的大路上滚动着,在他们身后的烂泥地留下两串支离破碎的马蹄印。

当两个人终于把树林抛在身后时,国王的帽子已经被树枝打掉了,他身上披着的斗篷也已被道路两旁茂盛生长着的灌木割的支离破碎,然而他却更加用力地拿脚下的马刺刺着座驾的肚皮。而那匹马则显得比它的主人还要狂热,它的马蹄几乎不着地,仿佛变成了珀尔修斯胯下长着双翅的神马帕加索斯,就要带着它的主人一道乘风而起。

雨势逐渐减弱了,那一直隐藏在厚厚的云层之后的月亮,如今终于从那晦暗的海洋里一跃而出,勾勒出整个世界的轮廓。在浑身湿透的旅行者的眼里,可以看到那广阔的草地从这里一直延伸到海边,在这片美丽的草地上,无数富裕的村庄和城镇星罗棋布,仿如一张巨大地毯上复杂而又精美的图案。一条泛着浪花的宽阔河流一路延伸到地平线上,那正是泰晤士河,它看上去就如同地毯边缘用作装饰的银色流苏。

查塔姆镇就位于那条银色流苏的拐弯处,这座城镇拥有天然的深水港湾,那些从泰晤士河口开进来的海船,如果要从这里接着驶向上游,则必须由引水员导航。于是许多远洋货船就选择在此处卸货,而后将货物用便于在运河和细流当中穿行的驳船运到这个岛屿的各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