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主

君主 第148节(2 / 2)

罗伯特推开了舱门,一股海水就劈头盖脸地浇在他身上,让他呛了几口水,身后传来坎宁子爵的尖叫声,一个五十岁的老胖子竟然能发出女高音般的叫声,放在平日里一定是难得一见的景象。

“拉住我衣服的下摆!”罗伯特朝着身后喊道。

水手和船长一起在甲板上忙碌着,甲板剧烈地上下跳动着,罗伯特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炒锅里面的豆子,只要掌勺的大厨一不留神就要从锅里飞出去。

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的天穹,那上面聚集了无数的阴云,它们的边缘被从上方泻下的月光照亮,形成一道道银色的流苏。一道闪电时不时地划破黑暗,它后面本该跟随着的雷霆之声却被淹没在浪涛的怒吼里。这里是海王尼普顿的地盘,朱庇特的雷霆在海神的力量面前也要黯然失色。

“您这是干什么?我不是说过让你们留在船舱里面吗?”满身是水的船长冲着罗伯特一边大喊,一边疯狂地摆着手,“快回到舱里去,外面太危险了!”

“王后要生孩子了!”当船长终于挣扎着挪到罗伯特身边时,罗伯特冲着他的耳朵大声喊叫着,“我们需要准备相应的东西!”

“生孩子?现在吗?在这艘船上?”船长的声音因为惊恐而变了调,“我的上帝啊,这可是不祥之兆!”

“没时间说这些废话了!”罗伯特用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肆意横流的雨水,“那个女仆会给她接生,我们需要给她提供干净的剪刀和刀子,还有一些布和烈酒,另外她还需要热水。”

“剪刀和刀子马上就可以准备好,布和烈酒也不成问题,船上有备用的帆布和给船员们祛寒用的朗姆酒,可热水我该上哪去找?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生炉子烧水,那太危险了!”

“那就拿凉水吧,但是一定要是干净的清水,明白吗?”罗伯特强调道,“您能把它弄到多热就多热吧。”

船长点了点头,他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示意水手们在前甲板上聚拢。

他走到水手们面前,和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四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恐万状的表情,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几乎要哭出来了。

船长拍了拍那个年轻水手的肩膀,他重新走回到罗伯特面前,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他们都很害怕,大人,有孕妇上船已经是很不吉利的事情了,而如今她又要在船上生产,再加上这可怕的风暴……”

“您觉得这几件事之间有联系?”罗伯特感到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内衣,那湿透了的布料和皮肤接触产生的不适感令他愈发焦躁,“您觉得是王后要生产导致了这场风暴?”

“正如我之前和您说过的那样,水手们都是很迷信的。”一个浪头打过来,船只向左边倾斜,船长连忙伸手抓住一根帆索来维持住自己的平衡,“他们从事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工作,他们自己的意志与主宰着他们命运的自然之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就像是萤火虫发出的微光无法和中午时分的日光相提并论一样。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难以捉摸,毫无规律,如何施展它全凭诸神的意愿……如果您是个水手,您也会一样迷信的!”

“可他们是国王陛下的水手。”罗伯特的睫毛上沾满了海水,那咸涩的水流进眼睛里,产生一阵刺痛感,让他想起在烈日之下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您是个海军军官,他们都是皇家海军的水手,你们难道要因为迷信而拒绝执行命令吗?”

“他们会执行您的命令的。”船长低下了头,“他们会尽力为您准备您要的东西,但他们宁可下地狱也不愿意进入那间舱房,换而言之,他们在甲板上把东西给您,您把那些东西拿下去。”

“这没有问题。”罗伯特点头同意。

“另外,请您回去之后把舱门关好,没有急事的话不要再出来。”船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惭愧,但这并没有丝毫折损他语句里的坚决之意。

他凑到罗伯特的耳边,“那些叫声和血腥气会影响船员们的心智,我希望尽量让他们不要注意到船上有个孕妇在生产。如今我们在风暴的中央,我需要他们每个人都拿出最好的状态,如果有人因为这件事乱了阵脚,那么我们大家都要完蛋……我这些话也许有些冒犯,但我觉得这是我必须要给大人强调的。”

罗伯特伸出手,拍了拍船长的胳膊,“我完全理解,您是在做您的本职工作,我向您担保,等我们回到不列颠,您会为此得到陛下的嘉奖。”

船长用力在倾斜的甲板上站直身子,“我让他们去准备您要的东西。”

罗伯特点了点头,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坎宁子爵,这位老贵族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在闪电的光线映照下,他的脸像是一张正在融化的蜡质面具,五官已经彻底变了形。他可怜巴巴地抓着罗伯特的上衣下摆,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惊恐万状的小兽正在担忧会被自己的母亲抛弃掉。

“您先回舱里去吧。”罗伯特用安抚的声音说道,“刚才那帘子被我扯坏了,您看看能不能把它重新挂上去,我们得给王后留一点隐私空间。”

坎宁子爵如蒙大赦一般,他的听力似乎一瞬间有了质的飞跃,完全不需要罗伯特重复一遍自己的命令,他就迅速地溜进了通向船舱的入口,就像是一条受了惊的海蛇窜回到了自己的洞穴里。

罗伯特依旧在原处等待,他紧紧抓着将桅杆顶端和船的侧面连接在一起的绳索,朝着船外看去。无数的浪涛在海面上卷集着,它们的顶端像山峰一样高,那聚拢在尖端的白色浪花让罗伯特想起覆盖着高山顶部的积雪。而在浪涛之间的波谷,就像是塔耳塔罗斯的深渊一样,似乎一直通向地狱的深处。“卢西娜号”像是被众神玩弄的玩偶,时而被托上顶峰,时而又被抛下悬崖。而每这样来一次,整艘船就要被翻转数次,从他脚下的甲板下方传来令人不安的吱嘎声,像是火山爆发前回荡在山坡上的不祥之音。

这艘船的结构已经被损害了,用不着做什么检查,罗伯特也可以肯定,这艘船的龙骨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形。如果明天这场风暴还不停歇,那么这艘可怜巴巴的小船就会像是一个被玩坏了的布娃娃一样扯成碎片,船上的船员和乘客们都要葬身鱼腹。

一个满脸胡子的水手,手里拿着一个包裹和一个桶,挣扎着走到罗伯特面前,桶里的水已经被撒出去了大约三分之一。

“这是您要的东西。”他将那包裹一把塞进了罗伯特的怀里,“愿上帝保佑您,愿上帝保佑我们!”

他长吁短叹地重新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罗伯特用左臂夹住那包裹,用右手提着桶,艰难地挪到舱室的入口处,当他正在下楼梯时,整艘船因为一个大浪几乎滚转了九十度。

他狼狈地跌落在舱室里,水桶里的水洒出了一大半。

罗伯特感到自己的肩膀传来一阵剧痛,显然是因为摔倒而扭伤了,但他此时并没有闲暇去照料自己的伤势。

他将包裹和水桶塞给了坎宁子爵,自己挣扎着关上了舱门,水不再从门外朝船舱里涌入了,但是舱底的积水已经到了小腿肚子,这艘船已经成了一个患上了水肿病的病人。

他重新打量了一圈船舱,坎宁子爵已经重新把湿漉漉的帘子挂在了房间中央,那块可怜的布先是被罗伯特用力扯了下来,而后又浸满了冰冷的海水,如今可怜巴巴地搭在天花板上,还在朝下滴着水。

伊丽莎白王后的尖叫声从帘子那一头传来,在罗伯特的记忆里,他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痛苦的叫声,那声音让他想起伦敦塔的拷问室,当那些受刑的人被敲断胫骨时,他们发出的叫声也比不上这尖锐的声音那样痛苦绝望。

罗伯特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一把从坎宁子爵那里将包裹搂进怀里,提起水桶,撞开了因为吸了水而比平时重的多了的帘子。

“这是您要的东西。”他将包裹在桌子上展开,里面放着刀子,剪刀,几块被裁开的干净亚麻帆布,还有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朗姆酒的香气正从瓶子和瓶塞的缝隙里朝外冒出来,“至于热水恐怕现在没办法烧,我让他们准备了些清水。”

温德尔小姐摸索着来到桌边,轻点起了那些工具。

罗伯特走到伊丽莎白的产床前,如果这简陋的铺位能够称得上是产床的话。

借助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伊丽莎白王后正在铺位上剧烈地颤抖着,就像是患上了疟疾的病人一样,青色的血管在她的额头上爆起,像是那些老树露出地面的长满了青苔的根。她的脸上全是水,衣服和床单都湿透了,有的是漏进来的海水,而更多则是她自己身上的汗水。她的牙齿因为打战而互相碰撞着,眼睛里满是血丝,直勾勾地盯着罗伯特。

温德尔小姐拿着几样工具,手举着烛台,重新走回到床铺前,罗伯特注意到她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他低下头,借着变亮了许多的烛光,他看到伊丽莎白王后下身的衣服和床单已经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出了什么事?”罗伯特朝着温德尔小姐发问道,但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

“王后陛下似乎……难产了。”温德尔小姐的回复正如罗伯特所猜想的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大口地喘着气,“我们需要个医生,上帝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颗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向外流淌着。

“她撑不到能有医生来的时候了。”罗伯特扶住温德尔小姐,“这里只有您见过别人接生,您就把自己当成是医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