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骆静语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和做梦一样,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占喜微笑着的脸庞。
“你醒啦?”她笑着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骆静语眨巴着眼睛看她,睫毛沾着点儿水汽,一双黑瞳雾蒙蒙的,占喜说:“我一直等着呢,现在愿意和我说了吗?”
就在这时,令占喜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骆静语张了张嘴,发出了两个模糊又奇怪的音节:“歪呃歪呃……”
占喜看清了他的唇形,绝对不是无意义的发声,她的心脏狂跳起来,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模仿的是哪两个字的口型!
“你再说一遍。”占喜忍住激动,耐心地说,“小鱼,再说一遍,你说得很好,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骆静语的浓眉皱起来,嘴唇抖动着,低头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来时,又叫了她一声:“歪呃歪呃……”
那么悦耳动听的声音!
占喜一下子就扑上去抱住了他,抱得很紧很紧,嘴唇也重重地贴在他的唇上。
他在叫她!叫她“欢欢”,他都不知道“h”这个音怎么发,嘴巴张开就是“w”打头。不要紧不要紧!已经很好听了,他愿意叫她了,用他刻在脑中的唇形记忆,不在乎自己说得什么样,就只想叫出她的小名!
骆静语也紧紧地抱住她,迎接着她山呼海啸般的热吻。他知道自己说得不会标准,肯定很奇怪,但是他就是想叫叫她,用他自己的理解,自己的方式。
看!欢欢听懂了,一下子就听懂了,说明他也没叫得差太远,欢欢真聪明啊,这样都能听得懂,他满足了,放心了,连着丧丧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一个激烈又缠绵的亲吻之后,骆静语的心情渐渐平静,他和占喜依偎在一起,拿着手机,手指慢慢地敲击屏幕,把下午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地“说”给她听。
他也不怕欢欢会笑他了,打到“傻逼”、“疯子”、“聋子”、“白眼狼”……这些词时,他内心几无波澜,不想掩饰,可能也是因为委屈,就想都告诉给欢欢,让她评评理。
他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对?是不是真的忘恩负义?是不是真的愚蠢到无可救药?是不是真的心比天高?
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占喜才搞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也间接地了解到上一次方旭和骆静语的聊天结果。
看完小鱼所有的文字叙述,占喜生气了。
夜里10点多,占喜在骆静语家的客卫翻下马桶盖,坐在盖子上仔细地酝酿了一会儿。
她拿出了一年前写双份毕业论文的劲头,把想说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三、四遍。她很年轻,出社会还不到一年,一会儿要对质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油滑生意人,但是她并不畏惧,心里只有满满的愤怒。
酝酿完毕,占喜终于拨通了方旭的电话。
方旭给她送“好运来”时打过电话,占喜存下了他的号码。
电话接通,对面传来男人的声音:“喂,哪位?”
“方先生吗?你好,我是骆静语的女朋友。”占喜说,“我们见过一次面,你给我送过货,‘好运来’还记得吗?我姓占。”
“好运来?”方旭想起来了,“是你?占小姐?你就是小鱼的女朋友?”
“对。”
方旭问:“这么晚找我有事吗?”
“今天你来过小鱼家了,对他说了一些话。”占喜说,“他都告诉我了,所以我就想和你沟通一下,毕竟你们现在还是合作伙伴。我要解释一下,我没有对你们挑拨离间,我也希望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对小鱼说这些话。”
方旭很意外,这些年他和骆静语有过几次矛盾,都被他压下去了。依据他对小鱼的了解,小鱼从没对别人倾诉过,哪怕是父母姐姐都没有。
这还是第一次,他告诉给别人了,还是个健听人,他的女朋友,是怎么告诉的?打字?不嫌麻烦吗?
方旭装傻:“我对小鱼说什么了?没说什么呀,你误会了吧?”
占喜的声线很细柔,听着并没有攻击性,几乎算是娓娓道来:“方先生,小鱼没能完全看懂你说的话,只弄懂了大概的意思。复述给我时,我觉得你说的很多内容都不太妥当,所以找你核实一下,有误会最好,我也好讲给他听,让他不要多想。你可能不知道你随随便便一些话,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我认为,你没有任何立场对他说出这些话,因为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应该接受你自以为是的偏见和攻击。”
“我自以为是?”方旭哼了一声,“我攻击他什么了?你别信口开河,我和小鱼认识的时间比你久得多,你别仗着自己是他女朋友,就对我和他的事指手画脚。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啊?挺漂亮一个姑娘,会看上一个聋子?说出去都没人会信的好吗?”
占喜忍耐又忍耐,才开口:“方先生,我现在不是以骆静语女朋友的身份来和你说话,我是以骆静语本人的立场来和你沟通,经过了他的授权。你就是欺负他听不见,不会说,什么话都被你说完了,你也没想过去听听他的心里话,那么我现在就说给你听,希望你能给他最基本的尊重。”
“你是不是有病啊?几点了不睡觉,你……”
“你最好不要挂我电话。”占喜说,“我不仅电话里会说,写文章还是一把好手,大学里学的是中文。我知道你除了做烫花,还有别的网店在开,既然你的生意都依赖网络,应该也不希望被曝光你歧视、压榨、羞辱残障人士这种恶行吧?我认识好几个微博大v,还有粉丝众多的公号,我不是威胁你,只是平心静气地和你沟通一下,希望你不要挂电话而已。”
占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方旭倒是真不敢挂电话了,叫起来:“你、你在说什么啊?!”
占喜说:“你冷静一点听我讲。方先生,首先,骆静语的确是个聋人没错,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但是你和我都知道,他的专业能力很出色。他没有不愿意做汉服饰品,只是希望你作为一个主外联的合伙人,能多花点心思帮他开拓一些新市场。快四年了,除了那棵樱花树,他就没做过大单子。我查过资料,烫花这行是很冷门,但业务渠道也没你说得这么少,至少,手作节,造物节,你得给他报个名吧?”
方旭反驳:“你说得简单,知道造物节上租个摊位要多少钱吗?这都是亏本的事,搞不好就是打水漂,几天摊摆下来什么都赚不到!再说了,让他去摊位上待着吗?有人来问,他怎么接待?难道要我去啊?我又不懂烫花!”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能接待?花钱请个手语翻译,这点钱他出得起!”占喜真是很无语,“你不就是觉得没意义吗?觉得他听不见就低人一等,不想让他抛头露面。耳朵听不见不是他的错!方先生,收起你的偏见和优越感吧!我不允许你继续用这个理由去打压他伤害他!他并不亏欠你,你们是合伙人,他不是你的下属!你明面上说烫花店的核心是他,还用他的小名来命名,心底里是完全不尊重他!就把他当成了你的赚钱机器。”
方旭声音拔高了:“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哪儿有不尊重他?你知不知道当年他混得有多惨?在夜市上摆地摊!要不是我,他能有现在的好日子过?噢!现在他钱赚到了,房子买好了,女朋友也有了,就想一脚把我踢开?这叫狼心狗肺你懂不懂?”
占喜没有被激怒,声调依旧平和:“这些年他没给你赚到钱吗?为什么你只记得当初对他的帮助,却总是忘了这些年他对你的付出?他有哪儿对不起你了?你们是互惠互利的,是一起打仗的兄弟,原本应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对方,可现在却是他干活干到满手伤、你还一味地在指责他是个白眼狼,好像他什么都没帮过你似的,你觉得这像话吗?”
“你这人是不是……”
占喜没等方旭反驳就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的观念不会因为我这通电话而有所改变,你对骆静语的印象早就根深蒂固,就觉得他是个聋人,难以和人沟通,所以不配拥有更好的发展机会。我也并没打算让你对他改观,甚至愿意对他道个歉。他究竟是个多么好的人,我心里清楚就行,打这通电话,我最主要想说的一件事是……”
占喜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冷静:“关于那棵樱花树,我当时就在现场,看到了树主人对树有多满意多喜欢,听到了几乎所有来宾的反馈。他们都是惊为天人,因为那棵树非常逼真,一看就是花了心血去做的。结合树主人的故事,很浪漫很感人,没有任何一个来宾觉得主人花钱做这棵树是傻逼行为,更没有任何一个来宾,对于接这单生意的骆静语产生质疑,认为他是疯了才会去做一棵树。”
“这棵樱花树,是纯手工的艺术品,不管从它的造型还是内涵来说,都有着无可比拟的意义,能给人一种力量。在宴会上,我听到的全是正面评价,一个差评都没有!就是因为树做得好,我才能通过宴会帮骆静语接到其他的烫花订单。我就不信了,同为烫花手作人,全国的业内人士会对这样一位赤心相待的艺术家、对这样一件诚意满满的艺术品,给出这么负面的评价!”
方旭:“……”
“所以,我认为,你对骆静语撒谎了。”占喜轻轻地笑了一声,“要么就是你根本没有帮他去宣传,要么,就是你只选择性地对他说了一小部分的极端反馈,隐瞒了其他大多数的正向意见。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你知道他没有办法去求证,你说什么他都信。你为了能继续控制他,打压他,就瞎说呗,让他愧疚自责,依旧心甘情愿地做你的赚钱机器。”
“方先生,骆静语不怎么上网,不懂什么叫做‘pua’,而我是懂的。”
占喜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话,从大学才开始苏醒的自我意识,这些年来一直在脑内警醒自己,“你就是对骆静语精神控制,不停地贬低他打击他,歧视他的生理缺陷,让他觉得离开你会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