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火,朱琰筹划了一年多,被伪装成天衣无缝的完美的意外,他考虑颇多,因为他要做千古明帝,不可背负弑父的大不孝罪名。
他雄心满满,要旧朝在大火中变成灰烬,腐朽的皇朝是时候该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推陈出新,才能将大周再推向兴盛。
所以,他现在的心思,应该放在朝政上,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
夜渐深,朱琰看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纸卷,他沾沾笔墨,过了很久仍然没有下笔,狼毫笔的尖端凝聚出一滴深黑的墨水,突然不堪其重,“啪”地一声落在白纸上。
朱琰骤然醒神。
隐忍十几年,筹划两年,本在脑海里熟稔无比的新政,却写不出来,一腔变革空空如也。
好像有什么被挖走,让他神思不宁,心里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每呼吸一口,便觉得胸腔极度的沉重。
他盯着纸上那点墨水,顺着偶然滴下来的墨水为起点,缓缓写个“言”,手腕摆动划过的地方,一个“謝”字出现在纸上。
朱琰将狼毫笔一掷,那张被墨渍污染的纸在他手上捏成一团,往角落丢,那方地板上,全部是这样的纸团,新增的纸团只是在旧纸团上滚了滚,最后在它们旁边掉下来。
朱琰再忍耐不得,他负手踱步,呵道:“来人。”
内侍走进来,应:“王爷有何吩咐?”
朱琰目光冷冽:“去查一查宫里最近半年谁与王剑林、绿柳接触的,不管是谁,一个都不能放过。”
在谢以云刚失踪时,朱琰只命人关押起紫烟宫的下人,而没有扩到整个皇宫,一来是在他看来,谢以云再怎么跑,也难以跑出京畿之地,他很有把握,二来是他这样的人走一步看十步,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张扬他心属意之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他抛却所有顾虑,刨根究底,也要找出谢以云。
楚王一声令下,整个宫廷闹得人仰马翻,所有宫人万没想到,楚王竟是为一个姓谢的太监。
也不知道那个太监什么能耐,能让楚王这么不管不顾。
宫中人繁杂,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顺了线索,暗卫报:“经查,王剑林与谢以云,应是与两位宫女互换了身份,上了仪仗队……”
暗卫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朱琰撑着下颌,昏暗的大殿里,蔓延开什么压抑的东西,便是身经百战的暗卫,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其实朱琰只是在想,谢以云一定不在那艘船上。
即使证据摆在他的面前,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
夜凉如水,风肃肃打在脸上,朱琰快马加鞭,已经出了京城,他深深吸口气,这一夜应该是召集下属商讨如何布置朝官,而不应该这样莽撞地出京……
只有一个人能捎走他所有心神,让他做出计划外的决定。
如果谢以云就这样死了……朱琰捏着马缰的手上暴出青筋,不敢再想。
一路上没有任何休息,朱琰带着部下直到泾河。
泾河刚出这样的大灾难,至今第八天,仍有不少船只在打捞尸体,为防止瘟疫,渔夫一个个脸前裹着布巾,看着岸上跑过一队举着火把的高头大马,纷纷奇怪,还是头儿告诉他们有贵人来。
一个渔夫嘀咕:“死气沉沉的,不知道葬送多少人的命哟,贵人还来干什么,来找谁的魂魄吗……”
渔夫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传开,与“嘚嘚”穿梭在这山林之中的马蹄声融合在一起,眼看目的地到了,朱琰用劲勒住缰绳,跑了几个时辰的马停下来休息,累得直喘息。
这是泾河边暂时停尸之地,有的尸体还算体面,能裹着一张薄被,但更多的尸体暴露在荒野中,死法各异,无不悲惨,嗡嗡的蝇虫围绕着他们,一股冲天的恶臭飘到这边,叫人忍不住皱眉捂鼻。
可朱琰不为所动。他只是看着堆叠的尸体不语,这是他一手酿成的地狱。
他控制不住地想,谢以云很可能在里面。
她以一种不体面的死法,要么是在船上被踩踏而死,要么是跳水时被淹死,要么是被冲天的烟雾熏死,要么是被烈火活活烧死……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信,谢以云平日虽然乖顺极了,但其实是一个主意大得很的人,她既然有能耐挣脱他的掌控,又怎么可能草率地死在这里?
朱琰心里又燃起朦朦胧胧的希望。
正如他最开始所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谢以云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看着楚王盯着尸体发呆,等到留在现场的官员向朱琰行礼,朱琰才回过神,略过官员,他抬手吩咐跟随的侍从:“找,把这里……”
他咬咬舌尖,直到嘴里出现一股浓烈的腥味,才继续:“把这里所有宫女找出来,再找出其中有穿宫女装的太监。”
本来尸体们是该在头七时集体火化,但朱琰一道命令下来,就放到现在。
无数人手开始翻找,朱琰却也没干等着,他走在尸体之中,低垂的目光略过一具具陌生的尸体。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
每确定一具尸体不是,他心里那簇微弱的希望火苗就越来越旺盛,只要在这里找不到谢以云,那他总有一天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她。
只要不要在这里找到她。
突然,一个侍从惊喜道:“找到了!王爷,找到了!”
朱琰巡视的脚步一顿。
明明是欢声,听在朱琰耳里,就像炸开的巨响,他眼睛突地一抬,素来把持得好好的冷静裂开一道明显的缝隙。
人群让开的一条道,他缓步走进去,地上是两具半焦的尸体,他们扭曲在一起,一个看不清面目,另一个面目都被乱蓬蓬的头发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