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将那个“滚”字说得很有气势,却不料肺里一阵难受冲上来,顶出一顿止不住的咳嗽。
下人熟练地给他拍背、送水,诚惶诚恐地给他掖被子,好像这样他就能立即好起来似的。姜月章对这些熟悉的方式、熟悉的虚弱……也一样厌恶极了。
然而他终究只能受着,因为他需要,因为他就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残废。
他简直是自暴自弃地任人摆弄,麻木地咽下那些辨不出滋味的药汁。
混乱而朦胧的光影里,却有一截小小的、红色的衣袖冒出来,像红云分了一缕,又轻轻摸上他的脸。
一点微酸的甜味出现在他口中,打破了麻木的苦涩。真像朝阳一点,忽地打破混沌。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那个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
“哥哥,给你蜜饯。最后一个了,是最好的。我从五姐那里拿的。”
团子的声音还充满不舍,却又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可笑的大义凛然。
“对不起,我不该说哥哥笑得可怕,你不要难过了。他们说,我是要来照顾你、保护你的,一直要到你的病好起来。”
阿沐信誓旦旦地说:“吃了药,再吃蜜饯,很快就会好的。”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姜月章觉得很烦躁,而且烦躁的原因和刚才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他终于克制不住,暴露了心中阴沉沉的怒火:“滚!”
说完,他往后一躺,用被子蒙住了头。
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讨人厌的红团子了!
却听红团子又小大人似地长叹一声:“嗯,生病的人就是比较脆弱,我明白。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来看你。”
姜月章紧闭着眼,用被子捂住头,怒火中烧:“滚,再敢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淹死!”
周围静悄悄的。每次他发怒时,四周都是这种充满恐惧的氛围,像无数阴暗的荆棘。
唯独今日,这片荆棘里多了一只烦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
“我会游泳的,我不怕!哥哥再见,下次我还给你带蜜饯!”
红团子开开心心地走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凭什么一个傻子能这么开心?凭什么一个贱民能有这种天赋、这种身体,和这种,这种……
这种仿佛不会被任何黑暗侵扰的光明?
姜公子想不明白。
他只是不断地想着,不断地愤怒着也不断地迷惑着,渐渐睡着了。
那时,就像后来姜府人人知道“姜公子唯独心爱弟弟”一样,姜府也人人知道“姜公子讨厌姜小公子”。
而且讨厌得厉害。
但没人知道原因。甚至让姜月章自己回忆,他也说不出,除了嫉妒阿沐身体好之外,他那时候到底都在讨厌她些什么。
但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是讨厌她。
他明明知道,她本质上是他的护卫,除了学剑之外的时间都必须和他待一起,他却就是不准她靠近。
他不准她进屋,不准她出现在他视野范围,甚至不准她进院子。发怒的时候,还叫她滚出姜家。
但所有这些,好像都不能阻挠她。
她会自己翻院墙,自己满院子地走来走去,还说是趁机练习一下修行上的呼吸法。她会偷偷扒在门边看他,还会不屈不挠、一遍一遍地问:“哥哥,你要不要蜜饯?”
他总是板着脸,不理她。如果被问得烦了,他就说:“吃你自己的!”
可是,阿沐好像天生有一种只接收善意、不接收恶意的天赋,所以她也总是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够吃的,哥哥不用给我留着。你要杏脯,还是桃干,还是都要?”
每每都将他气得砸枕头。
起初,下人们都很紧张,生害怕阿沐惹他生气,又惹来一场雷霆震怒。但过了大约一月,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放松下去。
……让人恼火的放松。
他们再也不试图阻止阿沐翻墙,也不阻止她跑来跑去,甚至不阻止她跑进屋、给他塞蜜饯。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阿沐的亲人,一个个都在偏袒她,由着她在他院子里胡作非为。
每一次,姜公子总是不得不咀嚼并咽下她塞过来的蜜饯,并生气地想: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害得他竟必须向一个小团子屈服!
他总要叫他们所有人好看,尤其叫那个小团子好看。
在那之前,小团子则仍旧一无所知地、乐滋滋地在他身边转悠,还傻乎乎地说,等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就带他出去踏青,给他捉小青蛙看。
小青蛙?他为什么要看小青蛙?他一个世家子,为何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肮脏泥泞的东西?
难不成真羞辱他是个瞎子、残废?
姜公子恼火极了。
火气飘摇、壮大,烧得他心中开满了恶毒的花。他冷冷地告诉自己:必须设法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团子。
姜公子要教训人,总能想出一万个方法。
于是,他略施手段,先是使人跟阿沐的剑术老师说,要他刻意刁难她、耗光她的体力,再往她常去的池塘边动动手脚,把栏杆弄断大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