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皇祖母还在时候的事了。
他略侧过头,而后就是转身行礼。他欠身时,硬挺的黑色长靴在流水的白玉台阶上一碰,碰出一声硬邦邦的响,还溅起几点水珠。
“见过陛下。”
裴沐点点头,上前将手里的花放在墓前。
“皇叔比朕来得早。”
他们并肩而立。
姜月章垂手而立,手指贴着长裤中缝,站得标标准准。但在这个骄傲挺直的假象背后,却是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他悄悄转动眼珠,将身边人的模样尽收眼底。
她神态宁静,侧脸英气十足,却又不乏秀丽。唇角总是一点笑,眼角有一点妩媚的弧度,整个形状却更圆润些。如果她不故意板着脸,那这双眼睛就会显出天生的热情友善,像只机灵好奇的小动物。
他手指动了动。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得他一伸手,就能牵住她。
“皇叔。”
她突然开口,令他心中微惊,险些以为自己蠢蠢欲动的小心思被她看破了。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沉声应道:“陛下请讲。”
“朕看过皇祖母,待会儿便要去佘府。”她没有看他,只是伸手抚摸那块冰冷的墓碑,“佘相要见朕。”
摄政王眉心一皱,神情跳动一下,这才冷声道:“佘相……三朝为相,德高望重,也难怪有底气叫陛下亲去见他。”
裴沐笑了一声。姜月章就是有这本事,板着脸,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出嘲讽万分的话。
“对于这一天,皇祖母早有预料,所以我们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佘相,佘家,还有大臣会议里那许多人……收拾起来,不容易啊。”
她将伞收起来放在一边,任由雨丝飘洒,自己蹲下身,用手指去描摹墓碑上的头衔和名字。
但忽然,头顶一声开花似的响。
摄政王拿起伞,为她撑在头顶。
“别着凉。”他淡淡道,“越是不容易,陛下才越要保重身体。”
裴沐一怔,更笑起来。
“朕的确不容易。”她说,“但皇叔也不容易,朕一直是知道的。以前、现在,还有朕给你安排的未来,朕只以为你有那个才能,而哪个有才能的人不愿执掌天下?为了这个目标,再不容易也是甘之如饴。可朕却好似从未认真问过,皇叔,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生活。”
摄政王握紧伞柄。
“臣……臣要的,一直不曾改变。”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嘶哑,似乎竭力克制着某种情绪,“陛下知道的。臣告诉过陛下。”
裴沐安静了一会儿。
“皇叔,你能换一个吗?”她低声问,“你要的,朕给不起。”
青年眼中刚刚才亮起的火光,悄然黯淡下去。
但在火焰的余烬里,却生出无尽执拗。
“臣是个一根筋的人,认定什么,就只要什么。”他语气平静异常,也因此显得执著异常,“臣之所以当这个摄政王,无非是因为有人要臣当。臣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因为……这是那个人的愿望。”
小皇帝摇摇头,感慨道:“这可怎么办?你要是早点说,朕就换个人了……也不成,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们两个人。别的人,总是不大合适。”
除了姜月章,还有谁能当这个摄政王?
而除了他,她还能全心信任谁?
摄政王垂下眼帘。他睫毛很长,每次垂眼时,因为掩去了眼中的锐利肃杀之色,就显出几分忧郁来。
“臣会一直等陛下。前几日……臣一时心喜、方寸大乱,对陛下多有冒犯,陛下勿要怪罪。”
裴沐笑道:“不怪罪,那是不可能的。”
摄政王:……
他抿起嘴唇,这个表情显出几分委屈来。但接着,他就深吸一口气,重新板起脸,克制地换了个话题:“陛下,早餐……可还合口味?”
皇帝噗嗤一笑:“皇叔真是个妙人儿,说话见势不妙,就赶紧逃跑。早餐么……嗯,虽然是为了羞辱朕而做的事情,其实吃起来还不坏。”
摄政王闷闷道:“臣不是为了羞辱陛下。”
他素来寡言,却绝非不善言辞,但在皇帝面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得可怕。千言万语,最后不是说不出来,就是说得不对、讨不了她的好。
裴沐暗想,这真是个傻子,听不出来她说吃起来不坏么?
这么一想,她心中却又一软。
“皇叔,”她伸出手,“扶朕起来。”
摄政王方才还郁闷,此时却眼中光亮一闪。他确定似地看她一眼,这才小心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
雨下得比刚才大些,滴滴打在伞面上。世界一片敲击的响,唯有伞下是宁静的。
姜月章握住她的手,沉默地数着时间。他耳边仿佛能听到怀表的滴答声:一秒,两秒,三秒……
他等着她将手抽出去。
但她没有。
她还反过来握紧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