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几次,但太后都没有回答。直到她临死之前、意识不大清醒时,她才告诉他,是因为他放过了那些无辜的孩子,所以她相信他是可以被约束的。
“虽然你可能天性冷漠甚至暴烈,但只要有一点被约束的可能,就还有希望。”
姜月章凝望着老人憔悴的、皱巴巴的脸,思索太后是不是病糊涂了、老糊涂了,才能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判断。他知道自己和旁人不一样,而且按照旁人的标准,他是个彻底没救、冷酷黑暗的坏种。
但接着,太后问:“月章,告诉哀家……你被阿沐约束了吗?”
他站在那张病榻前,冷漠而平静,让自己戴着悲痛的面具,悄无声息地浸润在药味和死亡的气息之中。但听了这句话,他却忽地一震。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生平第一次,他主动握住太后那双苍老冰冷的手。
他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
太后欣慰地笑了笑,溘然长逝。
但那是七年后的事了,是十二岁的他不会知道、更不会预料到的事。
十二岁那年,他只知道自己被太后的属下掌捆了一路,又被丢下水使劲洗涮,像个红肿的猪头被扔进锅里烫熟。之后,他又被一群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折腾了好几天,搞得他都昏沉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在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这几天的经历都是自己做梦。
就在他试图往手臂上划几道伤痕、看看自己会不会梦醒时,他被套上了前所未有的华丽衣服――样子其实很素,但那种光滑柔软的质感、隐藏的复杂法阵,华丽得让他头晕。
但十二岁的他觉得能看懂这种“华丽”也是他自己的本事,所以他板着脸、昂着头,让自己毫无负担地撑起那套衣服,由人领着,去了明珠宫。
他记得自己先坐了飞车,然后是步行。在某处靠里面的宫殿里,太后出来了,而且亲自领着他往另一个地方走。
他辨认着路上的花木,发现自己只认出了三样,还是算上了地面的青草。
明珠宫干净、广阔,更重要的是色彩鲜艳。他很快迷上了沿途的色彩,指尖不自觉屈伸着,但他看看太后,又悄悄忍住。
他知道不可以。
十二岁之前,他一直有个坏习惯:看到什么喜欢的,他就要抢过来。因为他天生是强大的傀儡师,所以抢夺只在他一念之间,不过以前能被他看入眼的很少,所以他只抢过三次。
三次都死了人。至于那些东西,总是被他喜爱一段时间,又弃若敝履。
但在明珠宫不行。这里有很多比他强大的修士,即便他想要这座宫殿,也得先忍耐,忍到他变得比所有人都强,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一直是个很会审时度势、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这一点。他知道应该怎么利用自己的能力,让自己随心所欲地活下去。
所以,他一路都忍耐着,只有目光贪婪地掠过无数色彩。
忍耐让人干渴。为了缓解这份干渴,他试图和太后说话。他只愿意跟太后说话,因为她是这里地位最尊贵的人。
“我们去哪儿?”
太后看了他一眼。他以为这个女人要拿拿架子,但出乎意料,她很平和地告诉他:“你要去见阿沐。归沐苍,大燕帝国的太子,未来的皇帝。”
他想了想:“那是你更尊贵,还是皇帝更尊贵?”
太后脸上的皱纹忽而一滞,闭目养神的表情像是凝住了一刻;但旋即,她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连你这样的小孩都有谁更尊贵的意识啊。”
她只感慨了这么一句,就继续养神,不再说话。随便姜月章怎么问,她也都不回答了。
他觉得没趣,又本能地察觉到了某种危险,于是也闭嘴不说话了。
他们乘坐明黄色的辇,由人力抬着,晃晃悠悠去了一处三层建筑前。那座屋檐飞翘的木色建筑很朴素,一边是花木掩映的小花园,一边是荷塘。
见他们来,守在门口的宫人显得有些惊慌。
太后还没下辇,声音就微微一变;“太子呢?”
“回太后的话,太子殿下出、出去了……”
太后站了出去,声音发沉:“去哪儿了?”
“太后恕罪,奴婢们也不知道,殿下吩咐不让奴婢们跟着,也不许奴婢们声张,不然殿下就要跳荷塘,奴婢们实在不敢……”
太后身体晃了几晃,气道:“这孩子,这孩子!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找!”
小院里顿时兵荒马乱。
姜月章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觉得新奇有趣,比城里演皮影戏的还好玩。那个叫归沐苍的,居然能把太后气成这样,说不定能跟他合得来。
但随即,他就感觉到了一道视线。很轻,但是不容忽视,就像一缕阳光照在脸上,是不容忽视的暖意。
顺着那道视线,他抬起头。
旁边有一棵很高的香樟树,一看就岁数很大,枝叶繁茂得像老头子的胡须。他一看过去,其中某一根树枝就轻轻抖了抖,像是有小猴子心虚,猛地朝上蹿了蹿。
姜月章瞥一眼太后他们,不动声色,悄悄调整了一下步伐,这样他能用不起眼的视线看清树上的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那是个人。还是个小孩儿。
而且……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孩儿。
约莫六岁的孩子,散着一头乌黑长发,身上蹭着尘土和树叶,脸上也站着木屑,但那孩子一点都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树上长出的精灵,清新灵动、可爱剔透,一双清莹澄澈的大眼睛也正盯着他,每眨一次,就有阳光在他眼中跃动一下。
那孩子正抱着一根树干,整个趴在上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淡粉色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是紧张,又像是警惕。
喂――
她对他做口型。姜月章不由也瞪大眼,变得紧张,仔细去分辨。
――不要说你看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