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斗法台上说了什么,他都记得,但它们都没有特别重要。最重要的是她本身。
想认识一个人……算渴望吗?
对待从未出现过的情绪,他想,他是有些过分慎重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她,从头发、脸、衣服、说话的方式,再有最重要的剑法。
她的剑法飘逸多变,说明她的性格也偏向灵活外向。令他更惊讶的是,她连灵力也十分深厚,不输于他。
同样是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差点败北的滋味。他第一次知道浑身绷紧、血液激流,用尽了浑身解数想要赢过一个人,这是什么感觉。
不是消沉――不是。
是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他想要认识她,是因为预感到了她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但这点初初燃起的小火苗,很快,就被之后得知她“作弊”的消息浇灭了。
原来她只是个初入门的弟子。原来她用的木剑是特殊的,那些深厚的灵力根本不是她的。原来她其实远不如他。原来……
原来有这种清澈眼神的人,也会说谎。
他突然生气起来。原来怒气熊熊是这种感觉。这怒气一半对她,一半朝向他自己:那柄木剑里灌入的是别人的灵力,而他明明一开始就有所察觉,为什么错过了?
太古怪……太不对劲了。
他感到愤怒、难堪,一点都不想再看到她,便放出太微剑离开了。
他乘着剑光,冲向上方的蓝天。高空的风扑在他的脸上,却扑不灭他满心的怒火……还有一点委屈。
她是第一个让他产生“想要”的想法的人。
她怎么能骗他?
那一天他都是胡乱度过的,最后又闷闷不乐回去了。
回想起来……
他真的希望,那一天的自己能够更冷静、更耐心。有时他偷偷回忆前尘,会忍不住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走上去,摸一摸她的头,温和地告诉她,他知道她不是故意作弊的,她只是才入门、什么都不知道。她会成长得很快,不输给他,在这之前他会等……
假设过去是懦弱者的行为。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自己这么沉默地想一会儿。
想着想着,他会又有点委屈:那一天挑衅她的人不是他,嘲笑她的人不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她出丑的人,也不是他。
那么为什么,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缘由的?那群小子待在现场,明明目睹了事情的发展、知道阿沐的委屈,但为什么没人告诉他?
他还在很蠢地一个人悄悄郁闷着,暗地里还跟她赌气,整整一个月都对她目不斜视,连批改课堂作业时,都要故意多挑挑她的错误。
也许他做得有些太明显了。一个月后,某个师弟看不下去,才偷偷告诉了他真相。
师弟赔笑说;“大师兄对不住啊,我们就是觉得挺丢脸的,是我们叫你来帮忙,结果显得大师兄你欺负人一样……咳咳咳,不过你看,裴小沐也不是故意的,你就别跟他计较了!”
他当时都傻了。
没等他想好怎么反应,就听见下课的钟声。教室另一头有人喊了师弟一声,他扭头说一句“就来”,又匆匆忙忙说:“大师兄就是这样,你看裴小沐都被你吓坏了!”
他下意识往她的方向去看,却看她猛地一抖,居然连看也不看他,用书挡着脸,“哧溜”一下从后门跑出去了。
其他那群搅浑水的师弟们也勾肩搭背,快快活活地跑出去,还边跑边笑:“裴小沐你跑什么,大师兄又不会吃了你!”
……不公平。他怔怔地想:那一天他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来跟她比斗了一番,然后就走了。虽然是他不够耐心,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为什么现在她拼命躲着他,而当初挑衅她的几个师弟,却反过来成了她的朋友?
他心里一下不舒服起来。
那就算了。他生气地想,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凭什么是他在这儿患得患失?
就当没有这个人!
那段时间,正好秋雨开始缠绵。山里天气多变,晴雨交织出浓淡不一的雾气,一浪又一浪地往四面八方铺开;雾气连接了湿润的山峦和低垂的天空。
他以前不太注意四季的流变,直到那一年。当下雨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驻足片刻,去看秋雨如何打在枝枝绿叶上、花草上,还有池塘、瀑布和湖泊上。
无数的涟漪一圈一圈,连起来就像永无止境。
他总是想:等天晴了,再多涟漪也会消失。他想要天晴。
他想要回到以前那样平静无波的状态中去。
可是……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想要去看她。
她喜欢鲜艳的红色,哪怕平时只能穿墨蓝的弟子服,她也总会用个鲜红的发带,或者抹额、护腕、剑穗。
当她在早课上认真挥剑时,当她在山道上奔跑时,当她在朋友们的簇拥下哈哈大笑、乐不可支时……那一抹鲜红总是像灼热的火星,顾自跳进他眼底;他想不注意也不行,想不发现也不行。
她喜欢剑,也喜欢争强。她在书院一种剑修中如鱼得水,三天两头跟人上斗法台,赢了就得意洋洋,输了就满脸不服气。可无论哪一种,她总是坚持不了多久就抛在脑后,又惦记别的事去了。
他时常经过斗法台,偶尔也停下来多看几眼。当她专注于剑道时,是少数不会躲避他的时刻;她根本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他认为自己不应该在乎这件事,却又禁不住思忖:那阿沐什么时候再来挑战我?等他来挑战我,我一定趁机不经意地告诉他,那一天是我错了,我不该误会他故意作弊。
但这个“机会”,迟迟都没有来。
她就是躲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