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韜便跟随着聿璋来到灵堂前,方踏进此处,便感受到此处打理得极为乾净,僻静雅致,能将此房挪作告慰爱妾之用,可见聿璋对白丽用情至深。
白丽的牌位在上,除她与聿璋之外其他人尽皆遭屏退;许是对自己身手甚有自信,此处又是深宅大院,料她插翅也难飞,薛崇韜因而巧妙的得了个与他独处的机会。
她庄重的捻过香,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回首时不禁伤心落泪,「敢问王爷……夫人她是怎么走的?」
聿璋心念一动,草草瞄了灵位,别开头道:「她是给我娘逼死的;趁我一时不察,她要朱常喜拿着圣旨逼她自刎!」
「夫人如此刚烈忠贞的女子,却不想是死在这样的情境下……当真讽刺;夫人一心为了王爷,做了最大最大的牺牲,然而太子却仍对您赶尽杀绝。」
「是她们错信了皇甫聿琤、错估了远在热河的父皇的势力!要不是我身边没有白丽,此战断不会打得如此狼狈……」聿璋抹了抹脸,很快的结束话题,「话说完了吧?」他眸光骤冷,意有所指地紧握住腰间吴鉤。
她假装没看见,兀自喃喃自语道:「可惜……夫人白白牺牲了,若能支持住,等到云暘公主的音讯,王爷与夫人当不致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你说什么?」即使明白薛崇韜是刻意放饵,聿璋仍毫不犹豫地咬下;只因她提到了聿珏!「你刚刚说谁的音讯?」
果然,他的反应变了,正中她下怀。「王爷,下官说的是云暘公主。」
「云……二姊她不是死了?尸体都给运回京城……」
「那是假的;您也心知肚明,否则太子绝不会在送出云暘公主的死讯之后,仍鍥而不捨地找人……太子生性多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聿璋眸光转为阴狠,「待在太子身边的你又如何能得知二姊的下落?为何本王丝毫没听过这等消息?」他一把拔出腰间配刀,「别以为你与白丽有过一丁点儿交情就能信口开河来瞒骗本王!」
他提刀,欲将薛崇韜立马斩于白丽灵堂前,孰料她单膝一跪,双手捧着某物朗声大喊:「云暘公主仍在人世,此物,就是明证!」
聿璋定睛一瞧,不由大骇;薛崇韜为了取信于他,在进城之前特地向聿珏求来一物。
此物不是别的东西,而是由皇后亲手赐予,聿珏出外片刻不离身的宝物——玄铁短匕!
「这……」
「请您瞧清楚,这是云暘公主自皇后娘娘那儿取得的宝物!」望见那距离她脖颈不足数吋的刀刃,薛崇韜冷汗直冒,仍旧力持镇定的递出短匕。
聿璋连忙拾起,此物无论形制、重量,乃至上头的皇纹,无一不与印象中的玄铁短匕相吻合。而当年传来聿珏死讯时,那身穿朱云绣袍的焦尸身上,就是没能搜到它,从而引起诸多猜疑。
「这是怎么回事?二姊她……」聿璋简直不敢相信,聿珏居然还活着!
「此事缘由说来话长。王爷,但云暘公主仍在人世,此乃千真万确之事,下官也曾亲眼得见。」
「她身在何处?」
「自是在兰州,谷将军的身边。」
已回到谷燁卿身边,就意味着她躲过了太子的追查!「什么时候的事?」
「深秋之际。云暘公主当年侥倖存活,却给太子的追兵逼进大漠……下官日前身在西荻时曾与殿下匆匆一瞥,当时还不确定那就是殿下;直到之后太子遣我往兰州借调兵马,却意外撞见了殿下,此事才终于真相大白。」薛崇韜指着玄铁短匕,「事到如今,下官已无瞒骗王爷的必要……」她遂将裴少懿假冒聿琤笔跡,打算藉着交换条件逼迫聿璋投降一事坦然相告。
「本王就觉得你来得甚为奇怪……皇甫聿琤一心想取本王首级,怎会忽然派来使劝降与我?」然后,薛崇韜便将计就计,带着从聿珏那儿借来的短匕当作信物。聿璋手握短匕,在震惊与纷乱间理清了聿珏的意图。
「二姊她迟迟不肯现身,莫不是打算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论实力言,殿下远不及您与太子。贸然放出风声只是徒增风险,百害而无一利。」薛崇韜亦回答的理所当然。
聿璋不禁苦笑,「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如此说来,你已暗中替二姊效力?」
薛崇韜没有回答,但聿璋已能猜个正着。「想不到二姊歷劫归来,无论是心计或是耐性都增长许多……真想找机会与她叙叙旧。」他收起刀刃,把玄铁短匕交还给她。
她至此终能确定聿璋并无取她性命之意,不禁暗松了一口气,「为了回报王爷的仁慈,可容下官猜测一事?」
「何事?你说吧!」
薛崇韜瞄向摆得如此隆重妥当的牌位一眼,拱手道:「舒娘子实则并未身死,对不?」
聿璋环顾着灵堂,再转回她身上时,眼底的敬佩又多几分。「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王爷方才确实动了杀意;要是下官没取出短匕告知云暘公主之事,王爷恐怕就真要当着舒娘子的面下手了。」而以聿璋对白丽疼爱的程度,要他在白丽的牌位前杀人溅血,除非是被他视为仇人的聿琤,否则都算是一种对爱妾的褻瀆。
「你看得倒是透彻!」聿璋不由扬高声调,「当年白丽找上你,是为了要你给二姊效力……如今阴错阳差,你还是成了二姊安插在皇甫聿琤身边的细作;今日一见,果真胆大心细!」
「王爷谬讚,下官愧不敢当;既然舒娘子尚在人世,您说她给贵妃娘娘逼着自刎,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他眸光变得悠远,思绪瞬间转移,忆及了接到圣旨的那一日——
他在厅堂才与聂武扭打过一回,又给韵贵妃说了几句,更别说那从热河来的圣旨像是块大石压在他胸口,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当他踏入白丽的院落,发现主屋大门洞开,却无太多声响时,他不由加紧脚步,往厢房处望去,甫一入眼,就看见白丽将脖颈套掛在白綾上,她身边排了眾多女眷,竟无一人上前制止。
『白丽!』他肝胆俱裂的大吼,在眾目睽睽之下上前把人再度抢下。
白丽脸色苍白,捂着脖颈处的红痕不住呛咳;聿璋怒目相视,所有女眷,包括跟在她身边服侍的阿巧,以及朱常喜,全都退开一步。
『是你要杀她!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娘娘……娘娘要常喜赐死白丽,以求得您一线生机……』
『是娘她……』聿璋不由背脊发冷,也难怪韵贵妃方才于堂前千方百计地想脱住他,这就是她盘算的好事!『你怎也傻到愿意做这种事!真以为你死了便天下太平么!』他痛心疾首的斥责着怀里的她。白丽紧抿朱唇,眼角清泪静静淌下,并不答话。
『就算您要与太子开战,如今您与聂大将军势如水火,就算勉强出兵,也绝无胜算,所以……』朱常喜持续喻之以理,她全身颤抖,伏低身子乞怜。
聿璋咬牙,总算明白白丽为何被她说服,他望向托盘上剩馀的毒药与短刀,冷冷一笑,『说得好……说得真好!杀一个女人,就算不能天下太平,好歹我军尚能团结一心,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他拋下白丽,抓起匕首,当着白丽与眾女眷面前重重刺下。
厢房里传来有如杀猪般刺耳的叫声,所有人都惊呆了,不敢置信地看着手握短匕的聿璋。
只因刀刃落在朱常喜的手背上。
『一切都是你!要不是你,白丽的身分不会给太子知晓,一切也就天下太平了!』聿璋眼中闪烁着狂乱,他拔出刀刃,再次落下时已是刺进她的心窝里。朱常喜的哭喊陡然停歇,而急忙赶来的韵贵妃瞧清此幕,当场晕死了过去。
事后聿璋放出白丽已死的风声,然而聿琤的逼迫未歇,他想尽办法把白丽暂时安藏、之后装着悲痛的模样,仍旧领着神武营勉强出征、母子二人形同陌路……全都是在朱常喜身死之后的事。
「……本王不明白,当真不明白,为何天下之大,竟没有白丽容身之处?」聿璋一脸沮丧懊悔,薛崇韜明白他的心情,一手执帕,轻轻抚上他的额际。「你……」
不管是聿珏也好,还是他,在这竞逐天下的路上,很少人能自她们的身分中撤出来,冷静检视她们……血气方刚、少不更事,都是常态,毕竟她们也不过就只是个十九岁的姑娘与少年郎罢了。
「下官僭越了,还请王爷恕罪……论年纪,下官快要足够做您娘亲了,是以,贵妃娘娘的盘算,乃至于您的心境,我多少都还是懂的。」薛崇韜淡淡收回手,又行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