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起身就要给他跪下。
萧叡拽着她的胳膊,硬生生把人从地上拔起来似的:“别跪了,别给我跪了。”
萧叡无可奈何地问:“我不逼你喝避子汤了,我还打算封你为后,你若还愿意信我一次,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告诉我,我都去做。”
怀袖盯着他,沉默半晌,才道:“你做不到的,我也不妄想一个皇帝能为我做,我只是一介民女,我凭什么呢?”
“我虽卑微,却不贪慕荣华富贵。”
“你知我进宫是为了何事,我大仇已报,心愿得了,我只想找一隅清净之地,了却残生。”
萧叡苦笑说:“……你就是不信我而已。”
怀袖道:“是,我不信你。你现在说得再好听,我会色衰而爱弛,你对我的宠爱随时都能收回去,我不能依仗着那点东西过活。”
萧叡心想,为什么之前的怀袖信了他,但这个不信呢?
大抵……大抵是因为他没能救下他们的那个孩子吧……萧叡颓唐地坐下来。
他总在想,他们是什么时候走向绝路的,没想到打从这时候开始,怀袖已经信不过他了。
明明年少时,他们是交心交命的相互信任。
怀袖还是跪了下来,道:“皇上,请您放我走吧,我愿毒哑我自己,绝不会透露出您的秘密。”
也可能是从他登基以后,怀袖第一次给他下跪时起吧。
萧叡道:“我自是信得过你的。”
他阖上双目,虽他知自己身在门口,还是心疼如剜:“朕放你走,你走吧。”
像在做一场梦中梦,他清楚地记得怀袖穿着一身红衣,在新婚之夜,死在自己的怀里。
“朕情愿你好好活着,也好过死在我面前。”
第99章
他放怀袖走了, 还给怀袖改了户籍,改回了她的本名秦月,送她回乡。
临走前, 他问怀袖:“你回去以后打算嫁人吗?”
怀袖恭谨端正地说:“若陛下命令我不嫁,我便不嫁。民女已非完璧之身, 世间男子能有几个不介怀呢?左右嫁与不嫁也不妨碍我过日子。”
萧叡以前是打死也不愿意怀袖嫁给别的男人, 就算是那次放怀袖走, 他也与怀袖约定不许她嫁人。
即便是现在,萧叡一想到怀袖会被旁人拥入怀中,依然心如刀割, 但比起心痛, 他更希望怀袖能过得好,阖上双眸,道:“若有个好的, 你便嫁了吧。”
他下意识地想去握住怀袖的双手说话,指尖将将要触碰到时, 才反应过来, 讪讪地收回手,笼入袖中, 心酸地道:“找个好男人,别找像我这样的……首先要明媒正娶, 他要对你一心一意,尊敬你, 爱护你, 怜惜你,不会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付出,伤透你的心, 让你逃之不及。”
怀袖想了想,沉默了须臾,才轻声说:“这世间所有身处功名场的男人都一样,倘若为了功名利禄,女人孩子都只是身外物罢了。”
萧叡心平气和地说:“总会有的吧,只是难找了一些。你孤身一人过日子几多艰辛,再说了,我信你无论嫁谁都能把日子过好。”
怀袖答:“若有好的,也不是不能嫁。”
过了一两年,萧叡听闻了怀袖的消息,她在老家办了一家女子学堂,教书育人,粗茶淡饭,安闲度日,嫁给了一个无名无姓的江湖人,那个男人待她极好,夫妻俩琴瑟和鸣,生了一儿一女。
几十年过去,怀袖就在青山之间安然渡过一生,她桃李满天下,是一位享负盛名的女先生。
怀袖死在他前头,他得知后,还赶往了一趟江南。
他也老了,为不重蹈覆辙,在自己力竭之前提前退位,将江山交付给他选定的储君,改称太上皇,雍容养老。
现在的他,老得不成样子,太医说他快不好了,但有一日,他突然能走动了,只是得拄着拐杖。
他如今已是个不拄拐杖就站不住的糟老头子,但他好面子,不爱拄拐杖,便要人放了张椅子,坐着和怀袖说话。
怀袖的坟前种着一株桃花,正是春天,艳红的桃花开满了枝头,洒落了一地,落在怀袖的墓碑上,落在了他的头上。
萧叡屏退了旁人,笑了一笑,在和煦暖醺的春风中,轻声说:“袖袖,朕这江山治理得还算不错吧?”
他强撑着的最后一口心气便这样舒心地散了。
他觉得大齐一百多年来,没有比他更幸运的皇帝了,既不负天下,一生寻得所爱,还能死在心爱的人的面前。
“朕现在也要去见你了,等到了地下,你还愿意唤我一句‘七郎’吗?”
“我此生辜负了你,你且等一等,来生我们投胎在附近,我好好娶你为妻,与你一生喜乐安平。”
他拄着一把剑,手中握着一支早就老旧斑驳的女子发钗,就坐在那儿,微微弯着腰,缓缓地阖上双眸,对旁边的人说:“朕要睡一会儿,别吵我。”
他静静地沉入一场长眠不醒的梦中,
他回到了皇宫,四处去找怀袖,走下高高的龙椅,拄着拐杖,离开幽深漆黑的宫殿,周围由暗到明,慢慢亮了起来,他的双腿也逐渐有力起来。
他走过尚宫小院,又到了他少时住过的皇子居所,他看到了前面有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心急如焚,抛开拐杖,追了上前,他越走越快,逐渐跑了起来,脚步从老迈蹒跚到轻盈轻快。
风从身边掠过,岁月回到他的身上。
他狂奔过去,终于抓到了怀袖的衣袖,把她拉住。
怀袖正是韶华年岁,梳着双环髻,身着一身最平常的青绿色宫女服,不愉地与他说:“你别拉着我,有什么事吗?七殿下。”
萧叡不顾一切地握住她的手,炽热滚烫,眸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秦月,我心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