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虹情知这是实情,但是,现状已经如此,她焉何能低头?眼转来转去,突然“咯咯咯”笑起来:“方丈,你真会说笑。”抬起手来抚摸鬓角,调匀气息,侧身凝望:“南北武林联盟大会,到底谁做盟主,与我,本来并没什么区别。”
天慈愕然。
于是,肖静虹笑意更浓:“方丈莫要忘了,尚武门可在这里。”
程倚天仔细细听,再也听不到接下来他们该有的对话。莲花宫主肖静虹很快率领她的侍女,从容撤退。留下的天慈方丈,一脸凝重,那双泛白的长寿眉,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忧心事紧紧的蹙起来。
程倚天悄悄从树林里退出来,骑马回县城。城中有杜伯扬购置的私产,刚进来,萧三郎和殷十三迎上来。
一直都大大咧咧的十三哥今天很奇怪,抓耳挠腮,好像身上爬满了虱子。
向来沉稳的萧三哥,白净的面孔上,那层始终若有若无的青气今儿个更加浓烈起来。
漂泊江湖已久,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程倚天和他们并肩之后,轻声问:“家里有什么事了吗?”
“少林方丈来了!”殷十三始终嘴快。
程倚天果然浑身一震。
萧殷皆以为他是诧异,少林在武林中地位很高,天慈方丈更是声望尊崇。这样的大人物,来到逸城地盘,即便不愿意,萧殷二人都觉得:这实在纡尊降贵。
程倚天却想:“刚从郊外分开,我在暗,他在明。疾风脚程胜过寻常马匹,这天慈方丈反而抢在我前面到这儿来,这速度该多快?”一边往西边的蝴蝶厅走,一边暗自思忖:“不会我在林中偷窥,已经被他发现了吧?”
杜伯扬在厅上招待,程倚天来了之后,又寒暄几句,大当家率领萧殷二人,一起离开。
偌大的蝴蝶厅上,只剩下天慈和程倚天。
这是天慈方丈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逸城公子这个人——
时光如果可以倒回去,他依然可以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出那么几个人出来:穿一袭亚麻长衫的少年,淳朴之中,也透出难得的飘逸,看得出幼年受过良好的教育,而成长的过程中遭到过挫折,然而贵人相助,生活过得还是一直都很不错;还有就是那个人,年纪就和自己差不多,成名也不早,可是,成名之后,人就那么可怕。攻打凤凰山,满山都是英豪,唯有他顺利闯入登极殿。将凤凰山点燃的熊熊大火,生生阻挡在他站立的范围之外。满山英豪无可奈何,六大门派也呈摆设;还有一位,当然就是风华绝代的凤凰教主。即便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她也遮着银面具,使得各种追杀她的人,到她死,也没法真的看到过她的脸。但是,她的身姿绰约,比灞河柳还要再妖娆一些。加上那暴露在银面具下方的尖下巴,只有真正的大美人,才会把脸生出那样的弧线和角度,所以谁都不会否认她的美貌。当然,她那里最让人惊心动魄的,还是两件往事:攻占八大寨,攻上武当山……
时光又回到当下,天慈眼睛里清晰看见的,还是对面一张脸。白净清秀,下巴的弧线和角度就和记忆里那一块内容一模一样,流畅,完美。而悠然自得的神气,宛若那个“他”!
“程公子乃人中龙凤!”方丈赞美得中肯,闪烁的目光让程倚天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这一句,其实言不由衷。
“我看见郊外林中白马如银,如果没有记错,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马儿中,唯有程公子新近刚得的疾风,浑身的毛儿在日光下会银光闪闪。”
程倚天很是尴尬,不过,话说得这么坦白,他反而踏实,抱拳:“方丈好眼力!”
“那么,我和莲花宫主的对话,公子也听得一个字都不差咯?”
程倚天诚实点头。
手边的方桌上放着茶,天慈不动,程倚天也不方便动。双方互相凝视,气氛越来越压抑。
程倚天先沉不住气,佯咳。
天慈方丈这才站起来:“程公子,没有别的。这会儿到此,我是想和公子讲一个故事。”程倚天当然不反对,他就慢悠悠滔滔说下去:“先要说一个名字,那就是:云非凡。曾经这是多么让人敬仰的三个字,那时老衲还是一个罗汉堂勤奋习武的武僧,沈放飞毫无名气,白乞也是个乡下人。少年侠客之中,提到这三个字,便是响当当的。那人原名其实叫云悼白,可是天赋异禀,迅速学有所成。他的恩师,也就是前武当掌门紫阳真人——才为他改名‘非凡’。云非凡!也就是二十年前的江湖人个个都不会陌生的非凡剑客。’
“这样一个翘楚,二十三岁那年,放弃了师父要传他衣钵的机会,在正式可以接掌武当掌门之前,他萌发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疯狂念头。’
“其时外头又是什么情况呢?凤凰教主肖静瑶刚刚横行江南……”刚说到这儿,天慈的身体蓦然转过来。他和程倚天脸对脸,一双鹰隼一样的眼睛在程倚天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接着道:“江南十六堂前身——八大寨,几乎被她一个人踏平。总舵主展飞兵败几百里,从江苏一直逃到湖北,被凤凰教徒截住,反过来逃奔湖南。那时候,展飞万万想不到的,湘地本就异族群集,肖静瑶图谋江南,早就再次发展出一处巢穴。展飞来到这里,无疑要被逼入死地。’
“非凡剑客便要独自去挑战那位名声大噪的凤凰教主!”说到这儿,天慈脸上的玩味才全部消失。娓娓道来的过去,带动起不堪回首的记忆,裹挟着程倚天,一起不由自主沉落下去——
那一年的六月十八,本来会是一个天朗月清的日子。温度非常好。湘江的水蜿蜒流过,月华之下,水波荡漾的水面上漾着一片碎银。
然而琴声叮咚,凤凰教主肖静瑶要在这里约战八大寨总舵主展飞。
和肖静瑶对阵的感觉,绝对不美好。虽然那个时候山色隐约水流潺潺,景色优美,山里面花树婆娑虫鸣凄凄,日子很有诗意。凤凰教主肖静瑶一身白衣胜雪,妖娆之中不乏优雅,即便看不全脸,也配得起“人美如玉”这四个字。可是,她那双本该勾魂夺魄的眼睛里始终射出的利芒比钉子还要尖锐,款款而行,柔美的身子扭转出的也不是醉人的女子风情。
是杀气!
是让人窒息的杀气!
以至于本应该成为瑶池的美景,生生变成了被伪装过的地狱。
展飞站在几块大石间,手足冰冷。
“据说就在那时候,非凡剑客踏歌而来。那歌的内容流传下来,大致是这样:腥风凄雨人间冷,春来易逝是江湖。潮来潮落刀剑影,无对错,成者为王败者寇!佳人绝代风华茂,若得有情劝托付。天涯无路何必走,能踏破?能共朝与夕,万事即蹉跎!”天慈吟诵得颇为动情。
程倚天眼前,便仿佛出现那样一个人:背上斜背长剑,一身青衣直缀,长身玉立、英俊潇洒——正是跋涉山水、追踪而来的武当剑客云非凡。
少年得志的人,就是这样意气纷发。
那一股因为自信形成的傲慢,和那股夺人的杀气相触,顿时结成强烈的对峙!
肖静瑶和云非凡,一青一白对峙。
月华之下,竟然和谐起来。
“然而,“天慈方丈深沉的嗓音,带给想象者残酷的事实:“这个静寂的时刻,决定出许多转折——”
第一, 便是八大寨总舵主展飞。他成功逃脱。
第二,据那夜成功逃脱的展飞讲,云非凡施展开的武当派武功完全克制了神音谱心咒。那邪术造成的无形但有质的杀人琴音,在紫阳神功强大的威力前虽谈不上不堪一击,但终究邪不胜正,紫阳神功完全可以抵挡住神音谱心咒的攻击。
“然而,”天慈说到这里,目光止不住转向没有一个人的空阔处。前面是打开的窗,窗外是层层叠叠的树。树冠之上,是清朗的天空。天慈的声音低沉而悠远:“一年以后,凤凰教再度杀回来。武当山上,神音谱心咒大败紫阳神功,紫阳真人血溅太极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程倚天被逼问得往后踉跄:“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我——”
天慈转过身来后的目光尖锐无比。
程倚天觉得,灵魂如果是实质,早已经被洞穿。四目相接,他已经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大师,”语气示弱,他不知不觉便放低自己的架子,“我着实不知道这背后究竟应该有什么事。”顿了顿,站直身体,抱拳:“还望大师明示!”
天慈道:“有人出卖了紫阳神功的秘密。大凡世间之物,无论虚实,有正必有反,有功必有过。”
“您是说,紫阳神功有破绽!”
“嗯。”刚刚还露出锋芒的少林方丈,恢复了一贯的祥和:“有破绽。破绽就在——”引而不发,因为无法直说。
程倚天低头思忖,稍后才道:“今天隐真人落败,为的——就是这个?”
天慈转目直视:“程公子,南北武林联盟的盟主之位,你觉得如何?”
程倚天一听,心头巨震。
半个时辰后,天慈方丈告辞离开。四杰齐聚,听说天慈方丈居然支持公子争夺盟主之位,饶是杜伯扬这样老江湖,都禁不住瞠目。
“有这种事?”
程倚天点头,剔除他们的疑问。
殷十三急吼吼道:“六大门派不是视我们为死敌吗?”
萧三郎不语。
杜伯扬手捻胡须,半晌才道:“巨大利益当前,背后肯定没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