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之后,云杉不想再在鹰王身边多作逗留。那次风雨之夜第一眼看到他,情根便已种下,在圣鹰的甲板上再次看到,那时的尊贵那时的英武,将她那颗要求并不多的心紧紧攥住。她从不奢求拥有他全部的温柔,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用最普通的方式成为心爱男人的一部分。可是,人生无常世事捉弄,越是期望实现的事情越是不能成为最后的事实。
而用自己的手,将他推到别人身边,这本身又是让她多么难过的事!
人与人之间,即使面对面咫尺的距离,也会难以跨越。你的心在你那里,我的心在我那里,你知道你爱我,可是我又如何知道你真的就是爱我?当你躲开我注视的时候,我怎么知道你其实是害羞而不是厌恶?我想将我自己完全奉献给你,你说你只是不想这么仓促草率,我却认为,只是因为不爱,所以才不能接受。
鹰王如果想拉她的手,焉何拉不到呢?最后她还是决然而走,事实真相不过是,他到底并不想真的那时拉住她!
云杉一足踏出北苑,回顾他并没有跟来,念及长烈训斥:蓬莱之上又不是只有鹰王一个男人,沮丧之余不免还是心冷。
是啊,就这么放了吧?
放了他,又怎么样呢?
北苑的院子里,一声琵琶响起,鹰王意图追赶云杉的脚步竟然停住。香儿弹奏的是方闻雪昨天弹奏的《十面埋伏》,不同于古曲悲歌慷慨,始终高昂的曲调叫人闻之极为心动。
昨日的舞也很精彩,配合方闻雪的曲子击败了湘少主的挑衅,鹰王自思:是否还是应该嘉奖这位香采女!
琵琶声好像滚珠般不断送过来,鹰王想着想着,脚步便跨入院中。院中,有一大片开得很好的美人蕉。一身素白的香儿,便坐在这丛美人蕉旁的石凳上。
今天的香儿,并没想到鹰王会来。自从离开紫荆,进了明华宫,封了香采女,香儿和鹰王就成陌路。说起来是夫妻关系,可是谁都知道,香采女不过是明华宫里一个吃白饭的闲人。
能被选到白麓跳舞,已经出乎她意料之外。刚接到旨意时,她甚至幻想这是鹰王又想起她来的表示。特别是,本次随同去白麓的女眷中只有刚入宫的雪夫人。这位雪夫人,据说美貌风流得很,颇得鹰王喜爱。自己能和她同行,可见备受重视。
方闻雪的琵琶果然弹得好,为她准备的舞也出奇精彩。那一场演出,付出了她全部的心血,也寄托了她全部希望。实指望能够改变现状,而且,为了能让鹰王更多惊喜对她,她还认真向方闻雪讨教,学习《十面埋伏》的演奏技法。可是,被安置在北苑,当天晚上鹰王也没来。冷月孤灯,伴随寂寞独硬,香儿这才知道又是自己想错了。
鹰王从来没有喜欢过自己——这是许多日之后的她终于清晰明白的事实。躺在来自于故乡那个满怀热情年轻人的怀抱中,感受着源自于年轻人因为爱慕所以才有的诸般宠爱中,她才彻底醒悟:如果有爱,焉何能没有表白?而反过来讲,既然没有表白,也就说明其实从来没有那份让人心跳的感情。
在天都呆了一年多,她也知道云杉也在这里。当初是一起来的,她被分往紫荆的时候,并没有去关注同来异地的云杉其实去了哪里。云杉和她,既是这辈子息息相关的,同时又是相互排斥的。就算云杉一直都没这么看,香儿内心就这样以为。而这样以为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当时左右宫主的紫阳老人对云杉特别的照顾?同为莲花宫宫女,云杉可以不接受那些叫人非常难忍的训练,哪怕宫主对云杉的态度不如对任何低等宫女。至于后来,云杉的好命越来越体现出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凭什么,同样时候遇到的鹰王,同样时候登上了圣鹰,同样时候来到这个美丽的蓬莱岛,她先做的鹰王的女人,却要接受眼下被冷落的命运,而云杉只是浣衣处低等宫女,一跃为鹰王亲封的瑞祥郡主也就罢了,鹰王明明不愿意纳她为夫人,连采女的名分都很吝啬不给,偏偏对云杉倍加恩宠,赐住德胜宫,还要什么就给什么?
她在美人蕉旁弹着琵琶,琵琶的旋律寄托着她的不平,轮指的动作宣泄着愤怒。
她的表情却是幽静的,淡淡的眉头笼着一丝萦绕不去的愁绪,好像雪山顶的迷雾一般。眼帘低垂,朱唇轻抿,这神态又是如此叫人心生爱怜。
便是这幅独特的娇柔,当初在清华洲俘获了鹰王的心。鹰王这个人,说白了就是对女人有着独特的爱好。他喜欢这些迥异于自己又非同一般的异性美。
黑色衣裳的鹰王,站在白色衣裳的香儿身边,旁边是橙红色艳美的花,北苑的风景,顿时生动起来。
香儿弹完了整段曲子,侧目才发现身边有人。
她急忙将琵琶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然后站起来,蹲身施礼,口称:“殿下——”
鹰王微笑,伸手虚扶,道:“不必多礼。”四顾人气不旺便很清冷的院子,自语:“如此清幽的地方,也生受了你有这等雅兴,弹这样热烈的曲子。”
香儿垂目道:“妾身生性喜欢安静,清幽的地方住着刚刚好。”
不疾不徐又恬静稳重的个性让鹰王赞赏。鹰王一边轻轻跺步一边点头,许久,负手说:“都随孤到此处,也该四处走走。”顿一顿,道:“到底北苑住得深了,来往进出很不方便。”转身看着她说,“即刻起,你便搬去西苑吧?”突然想到雪姬的清风朗月便在西苑,香采女前去,不免会有矛盾。东边的鹤鸣轩,云杉又是火烈的性子,说是让自己和香采女好好相处,其实小丫头的心巴不得自己不要亲近任何女人才好。如此思虑,鹰王便选了个地方,“霁光浮碧不错,那里比北苑近些,长了许多芭蕉树,你想清净也是有的。”汤桂全早在院子外面伺候,鹰王回头便将这事交代给他。
汤桂全即刻便去办,没多会儿,便有人来,将香儿从北苑迎出去。
霁光浮碧这个地方,在穿过行宫活水的中段。往东走,需要经过花园才到鹤鸣轩,往西,也有楼阁以及一大片竹林隔着才能到清风明月。同时,这个地方本身种了许多芭蕉树,那芭蕉叶子全撑开了,遮天蔽日的,将从外面延伸来的路都遮挡了去。院子还算宽敞,站在院子里,看到院子里外一片碧绿,不愧“浮碧”的名号。
鹰王跟着一起来,和香儿一起在院子里赏看景致。香儿说:“多谢殿下为妾身劳心。”鹰王笑了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过多言语。
沿着假山边的路走,鹰王突然问:“离家这么久,想念过吗?”
香儿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问,沉吟片刻,方道:“自然是想念的。”
鹰王“哦”了一声,驻足,昂首向天,然后才说:“因为那儿有父母亲,是么?”又问:“你可有兄弟姐妹?”
香儿实在摸不准上意,无一不含糊其辞答应。
鹰王顺着她的意思自顾说下去道:“孤和你一样,也思念自己的父母,思念和我差了许多的同胞兄弟。”
他对香儿说:“我的母亲是个非常婉约的人,喜欢读书,也喜欢清净。”熙朝皇帝姓龙,鹰王的母亲是圣元帝的宜妃,姓郁,闺名歆婷。那年瀛楚十五岁,平定了三部之后,他离开蓬莱返回内陆。懂事之后第一次亲眼得见自己的父母,谁料未呆满半个月,就遭受后宫前朝连番逼迫。宜妃郁歆婷正怀孕,没多少时候就要生产,为了不让母妃以及未曾出世的兄弟出事,瀛楚含泪离开。
武功高强又智慧过人的他,自然不怕那些明枪暗箭,可是,母妃毕竟柔弱,自己又确实保护不了她和未曾出世的兄弟。
蓬莱地域广阔,生活富庶,挡不住身在异乡的人那颗强烈的思念家乡的心。尤其看到香儿,尤其看到云杉——只要想起她们和他来自于同一个地方,他就不可遏止从内心深处涌起那种淡淡的忧愁以及浓浓的愤恨!
忧愁是因为和父母兄弟分离。
愤恨,是那个地方那个人用强权强加给自己深刻的不公平。
如果一早知道香儿是熙朝人,鹰王也不会临幸她。但是,到底这份心情因为云杉那个丫头更改了。云杉啊云杉,那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孩子呀。身处逆境,从不屈服。即时内心异常柔弱,但是她就能因为自己的执着固执地前进最后一定要到达预想的目标。
他虽然还是很排斥不得不与熙朝保持藕断丝连的联系,但是,他知道他的心,早已经为那个紫色的人影松动。
鹰王站在香儿面前,没有拥抱她,也没有亲吻她。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再做出和她亲密的举动。他只是吩咐汤桂全:“着人好生伺候。”又对香儿说:“等回宫,孤有时间会常去看你。”
西苑花园里,雪姬正和宫女们一起游戏。灵欣想出的,将鸣玉的眼睛捂起来,然后让鸣玉四处抓人。草地很大,鸣玉就放开胆子伸着手到处跑。正跑着,灵月被浮香一推,推到鸣玉面前,鸣玉感觉压力拂面,伸手一抓,便抓住了。
鸣玉高兴地大喊大叫,灵月却因为浮香作弊不依不饶。雪姬见状,出来和稀泥,自告奋勇也来做一回抓人的。灵欣、灵月噤声,浮香惹出来的矛盾,既然公主愿意出头替自己背这个黑锅,仗着和公主情同姐妹,也就托大,嚷嚷着,自己走过去将雪姬的眼睛给蒙起来。
刚将雪姬的眼睛蒙起来,鸣玉突然轻叫一声:“浮香。”
浮香闻言朝着她目光着落的地方一看,也愣了。
只见不远处游廊上,身着淡紫色纱衣的瑞祥郡主正站着,隔得有些距离,瞧不清确实表情,但是,依照一贯经验,可想而知不过就是些傲然与不屑。
公主如今是鹰王最宠爱的雪夫人,而那个女人,再怎么专横,也不过是个郡主罢了,眼高于顶的鸣玉和浮香自然不需要因为那个女人很乖张因而就忌惮、害怕。
浮香瞧了一眼便移开注意,鸣玉也就轻蔑地哼了一声。
雪姬被蒙在鼓里,笑着问:“怎么啦?”
两个小丫头不约而同笑起来,异口同声说:“没什么没什么。”
鸣玉推着雪姬说:“公主,我们开始吧?”
浮香笑语:“这次,我们当中谁都不能再帮你哦。”
雪姬脾气很好道:“不用你们帮我。”伸手开始捉人。侍女们环绕身周,躲来躲去都只意思意思罢了,不一会儿,就被雪姬抓住一个。按照道理,要换人来抓,但是雪姬兴致高起,还要再继续。大家便乐意奉陪。
就这样你来我往,草地上充满了清脆快乐的笑声。而这笑声,自然刺痛了在一旁观望的瑞祥郡主。
云杉是从北苑一路过来,经过抚顺殿之后,不回头,顺着走,便来到这儿。鹰王留在了北苑,西苑雪姬偏偏又这么自在快乐。全天下最倒霉的人仿佛就是自己。这还真叫人心里不爽利。
心里琢磨想找点茬儿,迎面看到行宫女官狄婉娘走过来。
婉娘先向郡主行礼,接着向郡主介绍玉采女和清晰女少主。
玉采女便是鹰王从紫荆带回来的龙湘婷。“玉”字,是“亭亭玉立,美人如画”的意思。
而清晰女少主头上戴着孔雀石,耳朵上坠着白银镶宝石大叶子耳坠,脖子上、手臂上、手腕上都缠着连篇累牍的装饰,一条湖蓝色裹身长裙显现出湘族女人修长的身体玲珑的曲线。
两个人彼此映衬,竟然抢眼得很。
跳《十面埋伏》引来了冷香儿,玉采女突然也来了,估计不是为了鹰王自己,而是为了这位清晰女少主。
玉采女是明华宫的人,但是,穿着打扮比其他夫人、采女多出若干艳丽,过多采用首饰的习惯倒是和清晰女少主如出一辙。
云杉很聪慧,眨了眨眼,问:“玉采女,难道原本就是湘族人吗?”
龙湘婷如同所有不知道内情的明华宫的人一样,对这位郡主并不太敬畏,只是傲然道:“没错,你的眼力很不错。”
清晰瞧云杉品貌,笑着说:“明华宫里只有三位夫人,加上新晋的雪夫人之外,其他都是采女。”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着,同时说:“你是哪位采女呢?”
狄婉娘连忙解释:“女少主,这是瑞祥郡主,并非鹰王殿下的夫人。”
龙湘婷当先轻笑,笑声中隐含轻慢。
清晰是个谨慎的人,可是再谨慎这个时候也没有把持得住,跟着龙湘婷,一起轻慢地笑起来。
狄婉娘看着云杉的脸从白到青,心里觉得不好。还没等她说出话来打圆场,云杉突然便发作了。
云杉先是用手一指草地上,然后大声说:“看那边,是什么?”然后信手拔下清晰头上一支样式非常醒目的簪子随手一甩。
清晰头上首饰甚多,只有这支簪子看起来既硕大又豪华。清晰是未来的湘部女主,湘部这种偏远贫穷的地方,装饰成这样又待在未来女主头上的,必定是什么要物,搞不好就是象征女主身份的信物呢。
云杉手快,打暗器的本事又高得很,迅雷不及掩耳之间,龙湘婷和清晰便看到了草地上闪着光泽的那支华丽发簪。
那支发簪确实是湘族的圣物,云杉的眼光一点都没错。
龙湘婷和清晰都很诧异,明明在清晰头上戴得好好的发簪,怎么会落在那么远的草地上?特别是清晰,她察觉到是瑞祥郡主的手段,可是,瑞祥郡主怎么拔的簪子,如何又将簪子扔出去,作为当事人,她一点儿都没察觉。
狄安娜急忙指派人去为女少主拿,可是,龙湘婷和清晰都觉得还是不要和这位郡主靠太近为好。龙湘婷和清晰相互对视,清晰开口:“狄大娘,无需劳驾,我自己去捡就可以。”
可是,当她和龙湘婷走到那里,雪姬蒙着眼睛跑过来。云杉簪子扔得巧,就靠着雪姬她们游戏的地方,雪姬既然自己凑上来,云杉自然不客气,扣了一颗珠花上拽下来的珍珠在手指间,用弹指功夫打出去。雪姬被打中了膝部内侧,跑动之时往前扑倒。龙湘婷陪着清晰去捡发簪,清晰也没把身边跑来跑去的一众年轻女子放在眼里,偏偏摔倒的雪夫人便将她给撞上了。
雪姬撞上了清晰,这在清晰看来,完全是自己受了冒犯。可是,鸣玉、浮香被公主的荣光给驯养坏了,尤其是鸣玉,性格特别急躁,只是看到公主摔倒,哪管其他,跑过来跳脚大骂:“怎么走路的,你们?没长耳朵还是没长眼睛,连我们公主也敢冒犯?”
龙湘婷脸上无光,清晰更是大受冒犯。
浮香扶起雪姬后,也冲到鸣玉身边,让龙湘婷和清晰给公主道歉。
龙湘婷仗着自己是采女,伸手给了两个丫头俩嘴巴。
鸣玉、浮香顿时给打得愣住。
云杉站在游廊上看由自己一手导演出来的好戏。雪姬的贴身宫女被打了,雪姬九成九不会和两个湘族女人干休。湘部女少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龙湘婷更加掂不清自己的分量,明明不被鹰王看重,偏偏还要高调撒泼,这会儿,可有姓龙的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