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蔻嘴巴不如她灵巧,张了张,才辩解似的道:“总之,奴婢认为,鹰王对郡主那是真的很好很好。”
云杉下意识瞧她,林蔻也认真地报以凝望。
云杉想想刚刚过去的比武大会,那情景,那仗势……鹰王当真从来没有将她嫁给别人的打算,是不是呢?如果真要控制苍龙会,换位思考,按照自己的本事,以及对鹰王的忠诚程度,果真派过去,未尝不可。但是,他似乎真的不打算将自己给任何人——
林蔻取过来一件浅红色衣裳,伺候云杉穿上。云杉自顾自己想心思。想着想着,云杉对林蔻说:“鹰王今天在昌明殿吗?”
林蔻笑着说:“在。”拉着云杉的手,让云杉坐在桌子边,然后说:“去之前,郡主先用早膳吧?”
早膳是一碗清粥,搭配绿豆糕、芝麻酥、水晶虾饺和小笼包四色点心,再来,就是一盘小厨房准备的用鸡汤捞出的堆雪白玉丝,咸咸的味道里透出浓浓的鲜香,味道很是不错。云杉喝了两口粥,吃了两筷子小菜,夹了个绿豆糕,又吃了个水晶虾饺。林蔻让她再吃点,她就抓了个小笼包子在手里。
出门时,小笼包已经被她三口两口吃完了,小宫女端上来茶水,林蔻伺候着她押了一口,云杉喝完摆着手说:“我要出去了,不要吃也不要喝啦。”
一路小跑,跑到昌明殿。鹰王正在里面看各路呈报上来的十八盟盟主离开天都地界的进展情况。云杉进来后,鹰王也看得差不多。该批的也批了,汤桂全替主子将朱笔连着研丹砂所用的砚台全部撤走。鹰王站起身来,瞧着云杉道:“好好的不在房内休息着吗?”
云杉说:“总是休息,身体才会更乏。”奔到鹰王身边,用请求的语气说:“殿下,一起去骑马好不好?到苏水河去,上次我去狩猎有只红狐狸没有被抓到,你帮我将它抓回来。”
鹰王说:“我只有短暂的时间可以陪你玩耍。”报呈全部结束,十八盟全部撤走,他这个阶段的任务才算完成,也就是说,长时间离开昌明殿肯定是不被允许的。而十八盟的事告一段落后,半点也不能懈怠的军务,以及务必需要蒸蒸日上的民生,都会产生连篇累牍的事务,让他没法同一个小姑娘没完没了玩耍不停。“王不是这么好做的。”鹰王指教道。不过,他的脸上却还是满带着笑意,他还伸出手指头,捏了捏云杉的俏鼻头。手指和鼻子肌肤相触,云杉如遭雷电轰击,一阵酥麻,从头顶一直传到脚底。
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止一次。
可是,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本人已然渐渐抵挡不住。
云杉和鹰王的故事,是从玉林的海神祭开始的。之后鹰王提拔云杉进三庭,又因为云杉确实很争气,便赐云杉住在九重霄。在九重霄,鹰王平均每月都会有和云杉独处的机会,先只是浅浅接触:云杉在德胜宫的后院和鹰王碰见,鹰王目光停留片刻,云杉蹲身行礼,如是而已。直到后来,鹰王开始教传云杉武功,二人关系才慢慢靠近起来。十步一人剑和霜月电光剑这种粗浅的功夫,挡不住云杉前进的脚步,往往今天刚刚传授,明天她便会了。云杉原本就是个会家子——这种事,直到后来,已经不只是鹰王才知道的秘密。鹰王是个无私的人,认为可以,便让她往上学,从一笑拈花剑很快过渡到一字散花剑,万象解析剑也学,息影神功的步法也学,学到后来,鹰王便将太虚功也教了。云杉有玄门正宗内功的底子,鹰王所有的武功都能学到四五层以上。朗月清风之下,与鹰王过招之间,肢体与肢体之间难免接触,咫尺之间,又怎逼得开彼此气息相闻?
情感就像一个生命体,从种子形态开始,落土生根,先只是冒出一棵小芽。这小芽黄绿黄绿的,那么轻盈那么柔嫩,美好无比,却叫人不忍触碰,唯恐轻轻一碰,便会损坏了它。但是,芽儿是会长大的,时光的力量替代了它柔嫩的色泽,满身披挂绿色的鲜亮,逐步的,绿叶婆娑枝干粗壮。
接着,红艳艳的花骨朵儿便从这丛丛绿叶间颤巍巍滋生出来——
鹰王取来一方墨,有条不紊磨,磨啊磨啊,砚台里的墨黑亮亮便可写字了。
鹰王说:“云杉,写几行字给孤瞧瞧。”
云杉目光中带着缱绻,伸手将笔拿过来。
云乔尹教给她各种武功,也让她认字。可是,云乔尹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教她写字。写字的功夫,是玉庭的人教的。玉庭有学习舞蹈唱歌以及书画的地方,云杉在那里学了一个月,一手小楷,着实像模像样。
写什么呢?
云杉看看鹰王,鹰王目送鼓励。
云杉便转过头来,正视纸张,思忖良久,这才将笔提起来。一首《赠荷花》: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煞人,悬腕纸上,认真书写,几近半个时辰方成。
云杉写得不轻松,写完之后,鼻尖汗珠沁出,散落在额头的发丝也濡湿了,情状颇为动人。
云杉将笔放在笔架上,将字拿给鹰王。鹰王饱读诗书,知道此诗的意思,只看了一遍,心中便止不住涟漪荡起。
云杉这是在向他表达愿意共荣同衰,也就是真心愿意委身,此志不渝。林蔻不是说鹰王喜欢自己吗?自己也觉得鹰王并没有要将自己嫁给别人的意思,那么,何妨再刺探一次?
就一次!
她相信,他这次绝对不会再拒绝她!
云杉的眼睛长得非常漂亮,一双眸子,顾盼间直可夺人心魄。鹰王当然抵挡不住。鹰王的心越跳越快,快得几乎能让自己听到心跳的声音。他放下纸,伸出手。他想抚摸她的面颊,然后,就将自己端了那么长时间的架子甩到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占有她,哪里有那么难?
只要此刻什么都不想,凑上唇,低下脸,然后,一切就不用纠结,该怎么发生就怎么发生了。
在鹰王心里,云杉不仅仅是一朵花,还像一颗鲜艳的红樱桃。他有一口吃掉她的冲动,只是一直以来,总是故作姿态才从不动手。
他的心态是复杂的,想法是繁多的。他有千万种理由让自己留在她三尺之外,永不接近,可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喜欢她。
虽然只是一直远观,其实心里很珍惜那样的远观。
而现在,他很愿意将远观变成近赏。
清风朗月。
雪姬一大早起来就心神不宁。
昨天夜里,梦到正酣,瑞祥郡主手持利剑飞扑而至的情景再度闯进来。一道凌厉的寒光,直插入自己身体。那刻骨铭心的痛升起在她心底里,整个灵魂都在颤栗,整个意志都在崩溃。
因为醒了好几趟,这时候的精神就极为萎顿。鸣玉用冰袋给她捂眼睛,让黑眼圈逐步淡去。上了妆,气色看起来方才好些。
浮香知道公主心思,安慰说:“公主,您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鹰王宠爱你,还有我们在旁边保护你,不会再有刚到明华宫时遇到的那件事发生。”
雪姬心有余悸,说:“昨天你没看见苍龙的两个男子是怎么被她杀了的吗?”一语言毕,重重叹息。若说这天都的男人不一般吧,这女人,竟也如此勇猛。
怎么会有这么猛的女人呢?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呀。
鸣玉、浮香不住声劝慰,她的心情略略平复一些。可是,用完早膳后,还是觉得心中堵着,很不舒服。思来想去,她决定还是去找鹰王说说才好。
同鹰王说,以后她到的地方,那位郡主就不要一起出现。好容易摆脱当时被刺伤了阴影,昨天又目睹那么可怕的事,日后想起,只怕每每要担惊受怕。
或者,雪姬甚至想劝说鹰王,看郡主年纪,也不小了,到了可以婚配的年龄,即使不嫁苍龙盟主,在天都找一个合适的对象,让郡主嫁了吧。只要鹰王对郡主果真没兴趣,就不该有拒绝的理由,不是吗?
只有确定其他男人能接管这个女人,自己的噩梦大概才不会重复吧?
雪姬来到昌明殿外时,发现汤桂全率领小太监们都站在外面。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不过,还很单纯的雪姬自然不会留意内中奥妙。
雪姬脆声问:“殿下在里面吗?”
汤桂全急忙打千儿,笑眯眯说:“回夫人,主子在里面。”
雪姬也无需他通报,抬脚便往里走。慌得汤桂全连忙横身拦住。
大殿里即将出现什么事,精明如汤公公,心里清楚如一面明镜。这时候,让雪夫人闯进去算怎么个事呢?得罪了殿下也便罢了,郡主已经用尽心思想俘获殿下为裙下之臣,眼看千里之行即将到达终点,被雪夫人破坏了,自己阻拦不得利,可不就会成为郡主心里铁定会惩罚他的大由头?天都之上,汤桂全眼里,除了鹰王殿下之外,那位瑞祥郡主,绝对是不能得罪的大人物。
雪姬闯了几次,没闯过去,心中不由得生气。再怎么不喑世故,也嗅出那里面不会有什么好事,当下大喝:“汤桂全,你要找死吗?”再也不自恃身份,昂头挺胸往内硬闯。
这回汤桂全没辙了。鹰王情感上有洁癖,他的女人,谁也不能沾惹。只能眼睁睁看到雪夫人闯进昌明殿去。
汤桂全和小太监们都凝神等待着。
大殿里面先还保持着安静,但是不久,雪夫人撕心裂肺的尖叫果然从里面传来。
鹰王还没等碰到云杉的脸,他们之间,只是距离比以往近了许多。
但是,在雪姬看来,这两个人已经突破男女大防。因为,从门口看过来,鹰王的脸就是和云杉的脸贴在一起。
尖叫打扰了鹰王、云杉两个人。这两个人之间,千辛万苦缔结到很近很近的距离顿时被打破。
鹰王倒还淡定,但是云杉生涩,有人来了,她下意识将脸躲在一边,鹰王的吻自然落了空。
雪姬的理智顿时被一把怒火给全烧没了。她冲上来,先用力将那两个人分开。站在鹰王和云杉之间,雪姬回身一掌向云杉掴去。云杉被惊了那等事情,心情禁不住羞怯,雪姬又是正牌夫人,她下意识气短。雪姬这一掌掴个正着,云杉脸原是很娇嫩的,“啪”的一声,雪姬盛怒全发在这上面。顿时,脸颊红肿,眼瞧着,五个指印隐隐现出来。
云杉又惊又痛,还有些恼怒。雪姬还要再打,手却被鹰王一把抓住。
雪姬和云杉,可算是白瀛楚心头两个最为特殊的人物了。一个是他千里迢迢从雪国求娶回来的——雪姬生得美貌,他心里引以为难得,从初遇到收为己有,一直以来,他都小心以待,唯恐有所不周,会让佳人不喜。而另一个嘛,鹰王对之,心情就更复杂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验证,不可否认的是,云杉和他身边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一样。云杉的容貌,明艳当中带着娇嫩,妖娆之中不乏清纯。她活泼,却又时常忧郁;她机敏,却又那么真诚。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那样,由于第一次相见,她状态不好,他未曾发现,但是后来,她从甲板下钻出来,蓦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两点星眸,真像两盏夜晚才可以发觉其奥妙的明灯,散发着希冀的光辉,又带着梦一样的迷离。云杉会读书,会写字,琴弹得也不错,棋也下得有点水平了。更叫他心动不已的,她还会武功,掌法、剑法、内功、轻功,皆可以追上他的脚步,伴随他的身影。昨天,她还表演了一个叫他惊讶不已的绝技——杀人!一个会杀人的姑娘,还杀得那么孤绝,杀得那么傲然,放眼蓬莱洲,除了她,也就没有第二个人了吧?
鹰王不想伤害雪姬,可是,在面对眼下情景时,他似乎只能保护云杉。
云杉也从短暂的无措中回过神来。强霸之气,曾经号称“紫煞”的她绝不吝表露。卖鹰王的面子,打回过去就免了。莫雪姬娇滴滴一个公主,怕也经不得她的一掌。让人难过的话,她却还是要说的。
云杉一拉鹰王衣袖,将鹰王拉到自己这边,两个人一起面对雪姬。
云杉才道:“雪夫人,你大概搞错了,在天都,殿下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一瞥鹰王,那意思,让他立刻为自己的话做明证。
鹰王不想拂她的意思,便对雪姬说:“雪姬,你先回去吧。等有空了,孤一定回去看你。”
雪姬气得快晕了,点指着,半天也说不出整话来,“你……你……你”嗫嚅了半天,才想到一个章程。她自思自己是斗不过这两个人,便跪下来,对鹰王说:“臣妾确实要回去,不过,不是回清风朗月。”没有得到鹰王的挽留,越发失望,大声说:“殿下,臣妾要回明华宫,即刻便要启程,望殿下恩准!”一语既罢泪如雨下。
天空,云层慢慢堆起,晴朗的天气渐渐变了。云越堆越高,越堆越高,慢慢成了连接在一起连绵起伏的山峦。山峦长到快铺满整个天空时,天不知不觉便瞧不见了。日光隐去,黑夜忽地降临。厚厚的云层好像一直要垂到地上一般,风渐起,越吹越大,慢慢地,风尾夹杂上雨腥气,一道电光划破天空,伴随着炸耳的雷声,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这场雨下得极为惊心动魄。
头顶上,是纵横而来的闪电,耳朵里,不时传来隆隆的雷声。站在窗户口,看着外面,只见银珠森森雨势惊人。
上午的事情,被雪姬撞破之后,虽然强撑着没有退让,其实不管是鹰王,还是云杉,都有些尴尬。若干日子之后,当云杉再和程倚天重遇,阴差阳错的,她的心终于不再牵挂在鹰王一个人身上,她的眼睛终于开始看到鹰王以外其他的男人,她疯狂地爱上那个叫程倚天的男人,比当初爱上鹰王,心情更为激烈——那时候,再来回忆如今这段往事,才能明白:一切,不过是命运安排好了的。因为并不是自己的归属,所以,那时才没跨出那一步。
时间是不可跨越的,此时此刻,她当然还是非常郁闷。想要走向鹰王,总是那样难。都已经快大功告成了,莫雪姬又掐得那么好闯进来。
还让鹰王和云杉都意外不已的是,鹰王再驳回莫雪姬立刻便要回明华宫的请求后,莫雪姬回清风朗月后,便吵着闹着要上吊。清风朗月的院子,当时真闹得一塌糊涂。
鹰王是个惜花的人,当然不能让雪国公主因为吃醋,就真上吊死了,竭力安慰。雪姬抓住他的衣服,只是让他远离瑞祥郡主。雪姬满脸泪痕,悲愤凄苦对鹰王说:“让她离开我和你的生活,让她去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有她存在的天都,绝不是我能呆下去的。如果殿下执意不肯,我便要回雪国去。”去雪国得船,雪姬没有船。雪姬就寻死觅活让鹰王给她准备船。鹰王实在被闹得没法子,只有恳求云杉的谅解。
那时候,云杉就站在清风朗月屋子的廊下,什么都听见了,后来鹰王走出来,和她四目相对,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这个院子。
早知道爱这个男人会面对类似的问题。
可是,没想到果真遇到时,居然跨不过那道名叫“骄傲”的坎。
雨就是她出来之后下的,回到鹤鸣轩时,她已经浑身湿透,长发紧贴在脸上、身上,衣衫也紧紧贴着身体,狼狈不已。
被林寇搀扶到里面,林寇去烧热水时,她就站在窗口看外面的雨。看着,看着,她就想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想到,就是那时,她和他相遇……
这个情况下的云杉,却是不可能从源自于那时的依赖中拔身出来。心中无论有多么酸楚,那酸楚,还是盖不过期盼。
两日后,由红鸾营护卫,雪夫人、香采女一同回明华宫。
云杉也回九重霄。
鹰王接到南联盟的邀请,去参加那里的龙舟节。
南联盟紧靠蛮湘火三部,以新月为尊,下面分别是上兴、下兴、益阳、鱼台,共计五盟会五十六城。
鹰王原本有意将云杉带上,可是,云杉拒绝了他的好意。鹰王心机不能得逞,很是悻悻。计划内,他当然得带上三十六骑,可是,作为三十六骑之首的司空长烈,蓦然之间,他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楚风接管白麓全部军权,数日之内,调度得极为妥当。因为要和鹰王一起造访南盟,他便选出了几名监军。这几名监军一来是楚风的亲信,二来,这几个亲信也确实有些本事。
鹰王的理想很远大,日后要统一蓬莱洲。伟大的理想,需要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合作,长烈楚风都很能干,但是,如果他们也能培养出得力干将来,鹰王的势力才会坐稳坐大。
将白麓交给监军,鹰王准了,而且并无不放心的地方。
楚风统筹大局的能力再度得到主上的肯定。
云杉离开行宫之时,鹰王的态度变得和刚来这儿时一样,有些冷,和云杉的距离,仿佛也在不愉快中重新拉大。倒是雪姬重获鹰王的恩宠,嘘寒问暖细心叮咛,雪姬欣慰之余,不愉快的回忆勉强放置一边。
雪姬拉着鹰王的手,依依不舍说:“你去南盟,事情一结束,就要立刻回来哦。”
鹰王很温柔,答应了一声。
云杉当不得他们这番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不屑一顾,打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