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旭明白了。
先前她问对方是不是韩芸娘,对方回答自己可以说是她,又不是她。
若是问起关于韩芸娘的事,雾魔的回答时免不了会有些来自韩芸娘本人的情绪——因为韩芸娘作为闇魔教徒,肩负着某样重任,而她失败了,她自己对自己也非常失望。
绕来绕去,面前这魔族果然不是一个“人”。
她身上汇聚着无数残魂的力量和记忆。
真正的“她”,最初的颜风荷,在吞噬了这些人的同时,自身也逐渐被吞噬。
就像媱姬和雾魔同归于尽时,两人合二为一,可以说是一起死去,又重生出一个新的存在。
魔族果然是一种十分奇怪而且难以理解的生物。
“所以你忘了某些事,并非是你刻意忘掉的,而是你的某些记忆——被新的记忆挤掉了?”
苏旭艰难地组织着措辞,“我也没必要骗你,你我并没有见过面,我可能只是听说过你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名唤小荷,出生在荆州西南的水乡。”
被映月宫宫主恩将仇报地带走囚禁,还杀了她表姐一家,他们成婚后,她后又杀了一大堆映月宫弟子,然后离奇消失。
雾魔脸上的散漫渐渐消失不见了。
女子的神情凝重起来,眉眼间流荡着厌恶和怨气,那双黑眸里仿佛有刻骨怒火在燃烧。
——她又变成了颜风荷。
“你还知道什么?”
她轻声问道。
“除了你如何变成魔族,其他的差不多都知道一点。”
苏旭纠结地道:“我和我两个师弟,当时咒骂了半天,虽说我们早就知晓,无论是妖族还是人族,都有好人和坏人,而且善恶黑白从不分明,许多事的是非曲直无法一言论道,然而,我们还从未见过映月宫前任宫主那样莫名其妙的人渣。”
颜风荷垂眸望着满目疮痍的地面,手边又有黑雾渐渐飘散出来。
雾气四处逡巡一圈,重新没入她的躯体里。
“所以,也不止是你那样想,你的师弟——我暂且不问你一个妖怪怎么会有师弟,也都认为他是人渣?”
她如同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
苏旭摊开手,看向着旁边一脸莫名的犬妖和若有所思的狐妖,以最快速度简单讲述了整个故事。
祸斗不可置信地道:“不是正道修士要么假仁假义,要么就是正经好人?怎会有这种东西?”
银笙倒是见多识广,只是轻嗤一声,“两情相悦这四个字有多么难理解?”
“我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苏旭看向一脸默然的雾魔,“你看,你身边那些映月宫弟子,一定是劝你莫要不识好歹,你一届凡人被他看上何其幸运,你表姐一家是被你害死的,你日后千万别再莽撞行事以免牵连更多人——这些都不是真的,他们也未必全都是这么想的,只为讨好宫主罢了。”
后者猛地回过头来,眼中波澜涌动,“你当真还不到一百岁?”
苏旭点点头,“我阅历不算丰富,却也见过很多糟糕的人和事,这世上逐利之人居多,凡人和修士并无差别,要知道修士不过就是具有灵根的凡人,并非像许多人想象得那样高洁纯善心无外物。”
颜风荷抿了抿唇,皱眉道:“然而他们的心法——”
“心法自然不是这么说的,然而无论心法上如何要求人不移情外物、不被欲念驱使、守静以持本心,这些都是一种理想状态,事实上,只要在运功修炼的时候能达到忘我之境,就算是成了。”
苏旭耸了耸肩,她也不惊讶对方能想到心法,毕竟小荷也算是半个修士。
“映月宫心法我没看过,万仙宗的心诀要求人进入‘一’之境,这一个字便能生出许多种解释,比如我认识的两位修炼同样心法的仙尊——”
她想到了谢无涯和百里葳,这两人兴许有些相似之处,然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有个人对不住妻子,有个人为了倾慕的妖族杀了身份不凡的师妹。”
她低声道,“他们的道行都很高深——他们固守本心的方式却是不同的,一个克制,一个随性,然而异曲同工。”
至于谁更胜一筹,这个真不好说。
谢无涯比他的师兄也未必差到哪里去,只是他们之间年岁相差极大,故此境界上也有差距。
苏旭叹了口气,“另外,倘若一个人,坚定地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无错,且信念极为坚定,那即使他做下大奸大恶之事,他的修行依然不会受阻。”
厉害的魔修多了去了,这其中也未必个个都是依仗魔族力量——那些都是魔门中人。
还有一些修士只是因为行事风格不为正道所容,所以变成魔修罢了。
颜风荷冷笑一声,眼中露出讥屑之色,“这道理我倒是明白了。”
苏旭知道她定然是想到了仇人,“你好心救人,并没有错,被恩将仇报又努力逃离,也没有错,错的皆是那人渣,是他恩将仇报,不但枉顾你意志囚禁你,还杀害你的亲人——这道理大家都懂,然而那些映月宫弟子却出于种种原因,不会指责他们的宫主,故此你将他们都杀了泄愤以及报复正主,兴许有人会觉得你做得太过,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颜风荷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脸上神情渐渐开朗。
“君上说得不错,可惜我没早点遇到你,否则我今日——”
苏旭屏声静气地看着她,猜到她大概要说出这故事当中被隐藏的那一部分了。
“君上可知道,”颜风荷幽幽地道:“我最初也不是雾魔。”
咦?
苏旭第一反应是,你最初是个人,当然不是魔族,然而对方好像并非这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