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下毛笔,昭灵低头看自己执笔的手,拇指上沾有一块墨迹,他取来丝巾,想擦去墨迹,那墨迹还没干,在手掌上洇开。
端详自己的手掌,昭灵想起刑徒攻打孟阳城那日,也是他亲手射伤越潜那日,残阳似血,晚霞照耀下,他的手上也仿佛沾染鲜血。
昭灵起身走至水盆边,将双手放在冰水中清洗,冷得打寒颤。
南下云越,不是来游玩和享受,他身负重任。
这些天来,昭灵不在乎入宿的地方是屋舍还是山野,不在意下腹的食物是否可口,也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帛书的墨字在逐渐变干,油灯越来越暗,小小的灯芯浸泡在油里,灯芯已经烧去一截,像似即将熄灭。
昭灵挑亮灯芯,他卷好这封回复太子的帛书,将帛书放入木函里,等太子收到这封回信,得是好几天之后了。
走至低矮的木床,昭灵脱衣卧下,此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他在潇潇的风声中睡去。
咚咚。
是轻轻的敲门声。
昭灵从床上醒来,睁开眼,见到天已经亮起,门窗外有人语声。
公子,桓通将军遣人送来捷报!
门外传来卫平的声音。
只有卫平敢在房门紧闭的情况下,叩响门扉,打扰昭灵。
昭灵道:进来。
房门很快被打开,卫平进屋,守护在门外的护卫立即将房门关上,他们知道公子灵还没起床。
禀公子,北地贼目常贵占据的最后一座县城已经被攻破,常贵率众溃逃入山林,贼寇被打残,已经不足为患。卫平手中执着一册竹简,他立在床帏外。
此时是早上,可能还没到巳时,卫平和昭灵一样是凌晨才入睡,而此时他已经穿戴整齐,精神抖索。
昭灵背对卫平,从床上坐起,说道:造反的百姓没经过训练,武器又弊陋,贼目和其手下将员,要是没有出众的才干,绝无可能战胜王师,失败是早晚的事。而今云越北地平定,需要担心的已经不是北地,而是南地。
卫平道:属下深以为然!越潜手下这伙人,之前和融兵都打过仗,几乎没输过,日后云越南地怕是不得安宁了。
承认越潜确实很有统帅能力,是个难对付的贼目,卫平很实事求是。
床帏内,昭灵已经穿好长袍,正在系腰带,卫平只看得见一个修长的人影。
卫平道:如今我们与越潜隔水对峙,我们兵少,他的兵疲惫,暂时能相安无事。只是暂时,日后此地还会有战事,公子,我们不能等桓伯宴率兵前来,急需增援。
系好衣带,把锵锵作响的玉佩悬挂在腰间,昭灵掀开床帏,命令:卫卿,由你来执笔,请桓通将军再派出一支援兵,前来金谷渡口协助防御。
卫平连忙去取笔和木牍,应道:是,公子!
离开云越西部,前往云水城之前,昭灵需要安排好当地的事宜,调兵遣将,防备南夷水南岸的越潜贼众,这是迫在眉睫的事。
昭灵再次登上瞭望台,眺望河对岸的情况,这回是白日,看得更远更清晰。
见到一支队伍从彭县出来,往南走去,人数约莫三四千人。
太远看不清装束,只觉得行动十分缓慢,卫平道:应该是刑徒中的老弱病残者,将他们撤离前线,送往后方。
没多久,就有探子来报,禀报的情况和卫平猜测的一样。
昭灵道:彭县是座小城,容不下那么多人,越潜将老弱送往后方休养生息,到明年,就能为前方的士卒提供粮食。
点了点头,卫平喟然:不仅如此,关爱老幼,还能收买民心。
融国在云越故地,失去民心已经很久了。
午后,卫平指挥金谷渡口的官兵在河岸营建军事工事,防备南夷水南岸的云越士卒攻打。
双方对峙,相互防范。
融兵营地支起好几口大陶釜,为劳作中的士兵烹煮食物。
看见昭灵的身影再一次出现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卫平抖去衣袍上的灰尘,整理衣冠,上前对昭灵劝道:请公子返回孟阳城,金谷渡口有属下在,事事由属下监督,公子可以放心。
孟阳城的食宿要比金谷渡口好,这里屋舍简陋,而且位于前线实在不安全。
公子灵要是出事,可比金谷关孟阳城都落反贼手中来得严重,卫平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
昭灵道:我明早会回去。
再过些时候,便是黄昏,站在高地上,能望见修葺中的彭县县城,一水之隔,是敌对的双方。
他与越潜,就像被一条河流阻隔,两个背向的执剑者。
任何一方靠近,另一方都会毫不留情的刺出一剑。
单臂攀爬手脚架,越潜沿着城墙爬上城台,没有因为左臂有伤而受影响。
站在城台,察看南面破损最为严重的一堵城墙,越潜在心里盘算修好它需要花费的时日。
日后。融国大军肯定会来讨伐,彭县首当其冲。
大风将城台上插的旌旗吹动,猎猎作响,越潜一身布袍亦是被风吹得凌乱,他肩披晚霞,眺望南夷水北岸的融兵营地。
云越士卒在彭县修葺城墙,融国士卒在金谷渡口修筑工事,双方都想凭借河流与工事防御对方,阻止对方靠近。
离得太远,越潜无法从河对岸的众多身影中辨认出公子灵。
公子灵是否已经离去?
军旅生活艰苦,不适合公子灵,他身份尊贵,也不会长留云越,想必过些时日就会返回寅都。
而今双方暂时停止攻伐,等再次交手,越潜的对手将不再是公子灵。
那样再好不过,唯愿公子灵安好。
青王,湖畔的草丛又密又高,敌军要是偷偷过河,会藏在草丛里,小的想是不是要放一把火将它们烧掉?
听声音很陌生,越潜回过头,见一名老兵站在城台下请示。
身为首领,越潜允许士卒直接面见他,并提出意见。
越潜指示:等过两日风小了再放火,不要烧着河畔的民舍。
河畔的芦苇在风中摆动,它们沿着河岸生长,绵延一片,望不见头。
在冬日起大风的日子里,放上一把火,将是烈火燎原,火势很难控制。
老兵道:是!
老兵转身就要登下城墙,越潜将他唤住,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越潜的部下几乎都是平头百姓,身份卑微,他们被赏识,被提拔,他们感激首领的赏识,忠心耿耿。
如昭灵所言,越潜确实不是普通的贼目。
老兵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下山,留下最后一缕余晖,越潜听见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听声越潜就知道是军师张泽。
张泽问:青王,可是在担心融兵营建工事?
傍晚就见青王站在城台上,天都黑了,他仍在上面,张泽感到疑惑。
越潜回道:我不担心。
确实,融兵会在河岸营建工事,云越士卒也会。
那么,青王到底是为什么老爱待在城台上呢?冬日里城台风冷,青王还一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