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婢脾气温驯,既为奴婢也为寝侍,是时下高门富户时兴豢养的解语花。
“瞎说什么?商队里其他人养的,你别在你舅妈跟前胡说八道。”孙藏马上澄清,他成婚五年,妻子是青梅竹马的表妹,去岁刚添了第二个孩子,家里没有妾室。
宋星遥笑着闭嘴,那厢又有人过来给孙藏禀事。来人是个面黑发卷、身强体壮的昆仑奴,说着流利的官话,看到宋星遥好奇的目光便回她个友善的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孙藏待他禀完话倒是正儿八经地给她介绍了这人,这人汉名长福,是孙藏的得力助手,商队的大管家。
“给六娘子请安。”长福行礼,弯下腰也抵宋星遥大半个人高。
宋星遥动了一念,等长福走开,才朝孙藏道:“小舅舅,你也帮我找个昆仑奴吧?”
孙藏眉头顿蹙:“你个女孩子,要什么昆仑奴?”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过几月又要去长安,有个身强力壮的昆仑奴做护卫才安全。”宋星遥已有主意。横竖莺香不能久留,这昆仑奴身强力壮又吃苦耐劳,未来去了长安不啻是个好帮手。
孙藏正想拒绝,却听内堂传出阵噼哩叭啦的响动,布帘子忽然一动,底下窜出个黑影来,飞快窜到横梁上,后头又急眉赤眼地追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翻领胡服,用雷大的嗓门吼着:“小畜生,快给老子下来!”
宋星遥定睛一看,却见那横梁上威风凛凛站了只猫,纯黑四时好,一对眼眸幽幽泛金,正居高临下看着众人。
孙藏一捏眉心,头疼道:“又来了!”
————
时下豢猫成风,尤以洛阳与长安的贵女圈为最,甚至兴起猫宴,贵人们除了攀比衣裳首饰还比猫,谁家的猫漂亮,那都是长脸的事,因此出现了不少贩猫为生的商人。然而猫虽常见,但性子野,并不亲人,要想得到一只品相好、脾气佳的猫并不容易,那价格也是天差地别。孙藏商队里这一位人唤雷九哥的商贩,登州人士,祖上三代都以驯宠为生,雷九则专精猫宠繁育,这趟跟着孙藏进京,正因洛阳长安二都兴猫,故而想替手里的猫儿寻个好主,卖个好价。
那只黑猫上窜下跳,一番围追堵截才总算逮住。由于怕吵到其他人,瑞来客栈后园的雅间就都给了雷九和他的那些猫儿。雷九抱着猫骂骂咧咧进了后园,孙藏也带着宋星遥跟了进去。一进后园的雅房,宋星遥就看呆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只猫。
雅间里堆叠着松木笼子,笼中放着水盆食盆与砂盆,一笼一猫分而豢之,成猫大多懒洋洋趴着不为外界声响所动,幼猫则大多扑腾在栅门上好奇地盯着外人,倒都不大怕生,见到人就喵喵直唤。还有几只直接散养在屋内,显然是雷九驯熟的猫。
这些猫的品相都比宋星遥在外头见过的要好,粉鼻粉爪,毛色皆油光水亮,看得宋星遥都快克制不住要伸出撸猫的魔爪了。
简单介绍过后,孙藏自顾自坐了与雷九喝茶叙话,任由宋星遥逗猫,只叮嘱她:“小心些,莫逗得狠了被挠伤。”
宋星遥拿着支长长的雀翎陪幼猫玩了一会,忽听孙藏道:“老九,你这猫打算如何处置?”
“洛阳城这么大,养猫的人也多,总能再寻着合适的,劳烦三爷替我多打听打听,好歹给留条血脉。”雷九声音听着有些沮丧。
宋星遥转头看到雷九坐在孙藏对面,正抱着只雪白的猫儿有一下没一下轻抚着。那猫儿温驯,乖乖趴在他膝头,生得那叫一个漂亮——也是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无半根杂色,双眸碧蓝似宝石般清澈透明,优雅得像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这是……狮子猫?要留什么血脉?”宋星遥好奇极了,两步跑到雷九身边。
“小娘子也知道狮子猫?”雷九捏着猫的后颈道。
“我这外甥女喜猫,屋里也养了两只。”孙藏便替她解释一句。
雷九点点,于是说起这猫儿的来历——登州临清人以波斯猫与鲁西猫繁育而得的后代,因长毛似狮故称临清狮子猫,很是难得。雷九怀里这只,就是他耗了数年时间精心繁育而得的品相奇佳的狮子猫,是只母猫。原本为了延续血脉,他好不容易挑到只品相不错的公猫配、种,原指着生一窝小猫正好到洛阳长安既卖个好银钱,也留个血脉,不想途中舟车劳顿,公猫水土不服,没等到洛阳就病死了。名猫繁育讲求血统,雷九手上猫虽然多,却没有哪只能配得上。
好猫难求,可愁坏雷九。
听完前因后果,宋星遥心里了然,指腹轻轻摸了摸那猫儿,忽作惊人之语:“这猫儿要借/种,我那倒刚好有只尺玉霄飞练,公猫,一岁大。”
话音才落,那厢刚啜了半口茶的孙藏顿时把茶喷出尺远。他抹把嘴,把杯往桌上重重一撂,虎着脸骂道:“宋星遥,你哪里听来这些混帐话!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能说的话?”
宋星遥回想自己说了什么?
哦,她说了一个词——借/种。
和“老虔婆”一样,的确都不是闺阁女儿会说的虎狼之词。宋星遥记忆虽然混乱,但添了十年阅历,骨子里早就不是天真少女。为人妇的日子,本质上和闺阁女儿截然不同,曾见惯听惯的东西宛如烙痕,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
她讪讪一笑,刚想分辩,雷九却比她更急:“小娘子,可否将猫抱来让雷某一观?若是合适,还请小娘子将猫借予在下几日。”
时下猫儿以毛色为分,尺玉霄飞练便是纯白猫的爱称。
“行呀,我让人将它抱来。”宋星遥说话间就要燕檀回去抱玄云。
雷九起身谢她:“多谢小娘子,此番若能成事,让我这只霜影留下血脉……”他说话间顿了顿,想说重金酬谢,可见宋星遥并不缺他这点酬金,因而又将出口的酬礼给改了,“若是娘子喜欢,到时任挑一只幼崽收养,如此可好?”
宋星遥点头如捣蒜,又道:“我还有个不请之请,望先生成全。”
“在下一介粗人,万不敢当‘先生’一称,娘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雷九忙拱手道,他只是个贩猫人,平素有人称他一声“雷老板”都算是给足面子,还从没人叫过他“先生”。
“当得起的,我想请先生收我为徒。”宋星遥道。
雷九万没料到她作此请求,瞠目结舌望向了孙藏,满眼疑惑。他是个养猫人,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拜他为师,莫不是要学养猫?繁育伺弄宠兽,那都是不入流的行当,宋家就是再没落,也不至于让家中女儿去学这些。
“宋星遥,你疯魔了吧?”孙藏快被宋星遥气坏,这要是让他姐知道是他把宋星遥带到这里学这下九流的行当,他姐非把他这层皮扒了不可。
也就一年没见,他怎么觉得这个外甥女里外透着股邪乎劲儿。
第6章 风波
宋星遥还没收到雷九的答案,就被亲舅从屋里揪到长廊下。
“你说你一个马上及笄的待嫁女儿,不好好在家里修心养性,整天脑子里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屋里已有两只狸奴,还再纳新,又闹学饲猫?你这猫精是打算开猫馆?家里短你这口吃食了?”孙藏气急败坏地骂道。
才见面半天时间,又是“借种”又是拜师学养猫,他都想替姐姐管教这个外甥女了。见宋星遥垂头揪着腰间的双耳结默不作声,他便又续骂道:“你可老实点吧,过两个月进京你娘就该给你议亲,你这副德性,哪家少年敢娶你?”
“那就不嫁。嫁人有什么好的?嫁入高门愁算计,嫁予平民愁生计,还不如一个人。”宋星遥这才抬头,满眼不在乎地开口。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有此感悟,只是今日对着舅舅说出这番话来,她却豁然开朗,仿佛盘踞心头多日的迷雾终于散去,她懵懂的念头渐渐清晰——她不想嫁人,不想再经历一次予人为妇的滋味。
这本不是十五岁正当花龄,还对婚姻有所期待的她会有的想法。这个年纪的她,本该沉溺在“神仙眷侣”的浪漫美梦里不愿醒,像所有待嫁少女一样,期盼良人执手,这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