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一应陈设虽无金玉,却透着巧思,无论是殿外空庭上摆放的秋千、摇马等玩意儿,还是殿内打成树状的从一层直抵三层的巨大捆麻木架,都透着童趣,无一不在刷新宋星遥的认知。
这果然只有长公主这样的人,才玩得动,看起来越不奢华的物件,却越耗财。
“都进来吧。这是去岁才修成的,你们还没来过,随意瞧瞧吧。”长公主已经入殿,径直坐在铺着锦褥的紫檀座上,将小猫崽子往褥子上一放,一边摸着猫后颈毛,一边笑道。
因为人多,猫儿并未未被放出,众人进殿后未被拘着,可在殿中随意参观。宋星遥逛了一圈,隔着栅栏将猫看遍——不愧是长公主的猫儿,只只名贵,叫人挪不开步。楼下,凝碧馆那群待召的小娘子们已被请来,都是前些年狸谱的主人,还有些是长安城好猫之人,总算是见着了长公主的面。
长公主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看众人的猫,夸了两句,命人厚赏后就让他们退下,并没对谁另眼相看,除了那只趴在她身侧呼呼大睡的傻猫。宋星遥已经下楼,眼见凝碧馆的人退出,不知自己要不要继续留,那厢长公主才懒懒点名:“宋家六娘留下。”
宋星遥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前,朝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目光扫过她锁骨的芍药花,道:“你今日这身打扮,不错。那朵芍药绘彩,是白三娘的手笔?”
宋星遥微惊,不过转念一想,白三娘本就出自宫中,长公主这般手眼通天的人,对她有印象也不足为奇,于是放下心道:“禀殿下,不是白老师所绘,只是我去岁跟着老师学了点皮毛,自己画的。”
“我说呢,这芍药勾得粗糙了些,不过颜色漂亮,衬你。”长公主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又道,“想当初三娘是宫里唯一会绘彩的宫人,替宫里好些贵人都画过,自她离宫后,倒是少见了。我记得她最擅长绘的是牡丹,你怎不画牡丹?”
宋星遥福了福身,方开口:“都道牡丹真国色,此等名动京城之花,当属花间王者,只衬殿下这般品格的尊贵女子,我等长安芸芸凡生,不过借芍药窥得些许牡丹风采,学几分殿下风仪,已够融进这春日盛景,若将牡丹上身,未免画虎不成反类犬。”
长公主再次被她逗到笑出声来:“你这嘴上是抹了蜜?画朵花也能扯上本宫。”
显而易见这是个马屁,但还是拍得赵幼珍十分愉快。她身居高位多年,身边围着多是些高门贵女,即便要奉承她,一般也都含蓄内敛,偶尔也有些身份低微的人恭维她,不过说出的话又未免过于粗鄙,不比这宋星遥,马屁拍得虽然直白,听起来却叫人身心愉快。
她一边笑,一边又扫过殿上诸人,忽然轻叹一声:“不过本宫就喜欢你们这些漂亮的小娘子。年纪轻轻正值花信,就该好好打扮自己,莫等错过了年华再来感慨。想本宫当年与你们一般大小之时,只知沙场驰骋,最好的年华都付予黄沙蔓草,从未好好打扮过一次,如今想来……”
她言下有唏嘘之意,四周众人忙连连恭维,县主亦开了口:“殿下春秋正盛,容貌未减当年,无需为此伤怀。”
长公主摆摆手,不以为意道:“年纪摆在这里,再怎样也不比当年了……人,得认老。”
“殿下。”宋星遥又开了口,“我等年岁虽浅,正值青春,却也如温室之花,一辈子困于家宅,怎比殿下您心胸之大,见识之远?您心中有我们穷极一生都难以相像的黄沙蔓草,金戈铁马。普通女子的韶华以貌为美,殿下的韶华,却是大好河山。试问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有这番成就?韶光易逝,容颜难留,存在于心底的偌大河山,才是您永不会老去的韶华。”
这话说完,殿上竟无一人能接上,就连赵幼珍亦随沉默,再开口之时已嚼上几分深意。
“你这丫头,倒真有些意思。”她启唇淡笑,不再是先前爽朗的笑,带了些许探究,“我喜欢你和你这只猫儿,你可愿跟我?”
此话当着众人之面问出,直叫人心中波澜暗生——能够跟着长公主,即便她出身小官之家,日后身份必然水涨船高,已不可同日而语。
“能跟着殿下是六娘之幸,我愿追随殿下左右。”宋星遥闻言强抑心头狂喜,将礼一躬到底。
“公主府中也有座猫楼,正缺个管事儿的,你先替我管着,官职……本宫再想想。”长公主斟酌片刻方道。
长公主府上自有女官,类同后宫,不过她并未立刻给宋星遥封官,宋星遥反而更觉欢喜。马上封官那她大抵也就只到那个位置,如今既然没马上封官,大抵是长公主存了考校之意,待她考验过后才能决定,这是真想用她的意思,她得好好表现。
“六娘领命。”宋星遥欢欢喜喜地应了,一脸笑意藏都藏不住。
“行了,玩了大半日,本宫也乏了,散了吧。馆内给诸位安排了寝殿,诸位若想多玩几日,也可在此小住。”长公主摸了摸猫,起身又朝宋星遥道,“你这只浮锦本宫甚爱,你带着它就在这里住下,过两日随我回公主府。”
语毕,她便带着人踱步离去,余下众人在后目送她,待她出殿后,才有几位夫人跟着出去,殿上的人渐渐散去。宋星遥上前抱起浮锦,刚转身就被几人围住,都是见她被公主另眼相看前来与她交好的,当然也有许多依旧看不上她,不屑她奉迎拍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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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绘珍馆上灯,四周逐渐静谧,只剩些宠兽闹鸣传来。
宋星遥已托绘珍馆的侍卫给家人捎去口信,自己则带着燕檀与浮锦在凝碧馆内住下。燕檀还未将东西安置妥当,馆外已有人来请宋星遥。
“殿下想请娘子前往春波亭替她绘彩,有劳娘子随我前去。”
来人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婉嫣,宋星遥白天见过,自然信得过,便随她往春波亭去了。
提灯走了片刻,绕过曲折长廊,便到春波亭。春波亭筑在叠石山上,八角飞檐皆挂宫灯,照得亭子亮如白昼,又有帷幔垂落如烟,笼着内里软榻锦屏,真真是个仙宫般的地方。
宋星遥到时,长公主还未驾临,婉嫣便令在亭中稍候,她自去请公主。宋星遥看着长案上已然摆好的各种颜色与大小毫笔,缓缓跪在案前褥子上,在心里琢磨该如何替公主绘彩,正想在兴头上,便听身后帷幔被人掀开。
“殿……”她一转身,却见身后并非公主。
“被我逮到了吧?”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白天被她骗倒的男人双手环胸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望她。
第41章 世子
宋星遥没开口, 只是仰头看他。他已然换过身衣裳,不过照旧是宽松的大袖衫,头发倒是梳起来了, 只是未挽髻, 高束成马尾,簪了个金冠,颜色与他身上这件枫叶色的衣袍如出一辙。
看他这打扮, 再看他夜里还能在绘珍馆自由行走无人敢管,宋星遥猜测起他的身份来。
他见她不语,微弯腰,剑眉一竖, 凶道:“你这个小骗子, 白日敢骗我?”
宋星遥理理裙上褶痕,扶案站起:“到底谁先骗谁?你别贼喊捉贼!”
“嘴巴挺能说啊!”他凶相毕露,英俊的面容浮上煞气, “宋家六娘宋星遥是吧,今日在殿下宴上也算声名远播。”
“过奖了。”宋星遥抱抱拳, 露个假笑。
他不语,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又绕她走了一圈, 才道:“瞧不出你年纪小小,不止会骗人, 还是个马屁精!不过……”他顿了顿, 续道, “小爷喜欢。”说着脸上煞气一扫而空,露出笑容,桃花眼泛起春色,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
“承蒙错爱,不知阁下何许人也?”宋星遥依然顶着十足假笑与他道。
“我?我不是和你说过,我叫小安,乃是殿下面首,你怎就不信?虽说我确非贫苦百姓,但好歹也是堂堂七尺之躯,你明知我深陷苦海,不拉我一把也就罢了,还将我推回火坑,你良心不疼吗?”他伸出食指就想戳她心口,即将触及那微耸胸口时,他又猛地收回。
宋星遥的目光自他肩头越过,不动声色看了眼亭外垂落的纱缦,淡道:“我听闻殿下对身边的人极好,尤其是宠爱的小郎君,再看阁下这模样,我若是殿下,有阁下这样的面首,定要放在心尖尖上疼的,殿下必也不舍得慢待郎君,锦衣玉食供着,怎算是苦海?”
他先听她夸奖自己模样,正有些得意,不想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末了简直不可置信——合着他一个大男人,被她占了便宜?
宋星遥看着他再度竖起的剑眉,假笑变作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