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回应敲门声的是赵睿安颓败粗厉的吼声:“滚!”
多一个字都没有。
敲门的声音没再响起,沉寂了片刻,门被人轻轻推开,一缕风涌入,光线亦从门缝中穿进,刺入习惯昏暗的眼眸里。赵睿安眯了眼,大怒:“你聋了吗……”
骂人的话说到一半,在见到进门的人时却生生吞入腹中,赵睿安飞快转回头去,按捺下脾气,道:“母妃怎么来了?”
来人是东平王妃,与世无争的温柔女人,除了儿子,没有其他牵挂。
东平王妃年轻时很美,只是架不住这二十多年的磋磨和常年被疾病缠身的痛苦,美人底子被掏空,如今脸色并不好,形销骨立挂不住肉,眉间眼底俱是愁苦。
“安儿……”虽然十多年没见赵睿安,但书信一直未断,更何况母子连心,她懂赵睿安。
他一关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所有侍从一个没让进来,放眼这屋子,窗门紧闭,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四周是喝空的酒坛,他靠墙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裳还是三天前赴宴穿的那套,揉烂的信扔在手边……东平王妃俯身拾起,信上字迹已被酒泡糊,只隐约可见几个字。
“阿娘。”赵睿安将头后仰靠到墙上,用手背挡在双眼之上,道,“我喜欢的姑娘,嫁人了。”
“是你之前在信上提过的,宋六娘子?”东平王妃缓缓蹲下,柔声道。
从去岁起,赵睿安每封寄回来的家书,信中必定离不开一个名字,不是和她做了什么事,就是被她气得牙痒,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透过那些字,她几乎能够想象宋家六娘的模样,必是个可爱的小娘子。
婚事定下时,她在偏院病重,强撑着给他捎去平安信,只盼他在长安能安好,即便不回东平,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是好的,却不想他仍是知道了。
他这么不管不顾地回来,长安定然回不去了,那姑娘……也另嫁他人。
“嗯。真想让你见见她,你也会喜欢她的。”赵睿安搓搓眼,很快垂头,俯身把头埋在腿上,只有声音传出,“阿娘,我很喜欢她,比我以为得要更加喜欢……”
“娘知道。”东平王妃摸着他的后脑,眼眶一红, “是娘误了你,你不该……不该回东平的。”
“阿娘莫自责,这与你无关。”赵睿安双眸赤红着抬起了头,伸手拭去母亲脸上泪痕。
都是选择而已,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再怎么痛也得咬牙吞下,东平是狼窟虎穴,容不下半点软弱。
而此去长安,他与宋星遥,已是敌非友。
相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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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已摆了满桌,菜香四散,勾得人垂涎欲滴,却无人动筷。自“东平世子”这四个字一出,席上气氛骤凉。全长安都知道,宋星遥与赵睿安的婚事在成亲当天告吹,她差点因此沦为全城笑柄,这个人必是她心头大忌。
只有宋星遥慢条斯理地执壶斟酒,给每个人都斟满杯酒,最后那杯,斟给林宴。
也不知为何,个个人在她面前都避讳提及赵睿安,不止他的名字,甚至于和东平相关的所有事,都没人敢在她面前提,似乎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其实宋星遥并没他们想得那般在意,她和赵睿安都做出了选择,对于他们个人来说,这些选择都已无关对错,他为了母亲选择东平,她为了宋家选择长安,各自有各自需要坚守的东西,只能说,命中注定没有夫妻缘分,至于感情……
未及深爱,谈何锥心?
她的心,在那一世过后,是冷的。
所以,无需避讳什么。
“逃回了东平,然后呢?”林宴看着潘园几人面面相觑的表情,忽然一笑,边问边拈杯隔空敬他们,仰头饮尽后又将空杯递给宋星遥。
“你少喝些,早起我听你有几声嗽,怕是连日饮酒刺激得老毛病要犯了。”宋星遥虽然仍给他斟满了酒,但嘴里叮咛没少。
这是林宴的老毛病,一到换季就犯嗽症,尤其最近大婚酒水未断,前两天又陪着岳父和舅兄豪饮,这症状起来就不会轻易痊愈,都得拖上一个月。宋星遥和他并非新婚,七年夫妻生活摆在心里,该熟悉的,全都随着二度成婚被一一记起。
“晓得,不多喝。”林宴点头,半点没有被人当面管束的不悦,相反,他极高兴,又朝潘园几人道,“听见你们嫂子的话了,我不能多喝,别劝酒,咱们随意。”
潘园眼都瞪直了——才成婚七日不到,这老夫老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随意随意。”潘园一边诧异,一边不忘接茬,自己也饮了杯酒,大口吃起肉来,又夸宋星遥,“起先我和兄弟们还担心公子这脾气定讨不到嫂子欢心,今日瞧见才算放心,看看这吃食,看看这关怀体贴,羡煞我们这些孤家寡人。”
这饮食起居上的习惯,绝非七日成婚就能了解的。
“可不是,潘哥还和咱们打赌了,说您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保管被嫂子扫地下床。”有人接嘴。
“老潘,你拿我和你嫂子打赌?”林宴与宋星遥对望一眼,沉声道。
“吃你的菜吧,就你话多。”潘园往告密那人嘴里塞了一口菜,转移话题,“咱们还是说回正事吧。”
宋星遥瞧着有趣,噗呲笑出声来,林宴佯装的怒相也随之化作笑意。
东平传来的消息,便再没掀起多少情绪起伏。
公事,就只是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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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宋星遥洗漱完毕,坐在妆奁前问林宴:“赵睿安逃回东平这件事,你如何看?”
许是赵睿安的运气太好,本来林宴虽然私下放过他,但他也不可能如此顺利逃回东平,但巧就巧在宫中同时出事,大火过后圣人又突然病倒,一病就病了数月,以至朝野上下的关注都在圣人身上,分薄了对赵睿安的追缉,也无心再追责东平。
如今长安的局势比去年还不稳当,圣人缠绵病榻,可新的储君未立,朝中大臣又各自为政,在立储一事上蠢蠢欲动,互相倾轧,并无一人能够服众,以至群龙失首,朝局越发动荡。
“他能活着逃回东平,且地位未被撼动半分,足见他手上握有其他能令东平王另眼相看的东西。这一世,他足足提早七年回到东平,就算不能再娶葛逻迦与突厥联姻,背后也定有其他支持。狼子野心,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当年我若未死,与他迟早一战,也罢,迟也好早也好,看样子始终避无可避。”林宴更衣出来,走到她身后,缓缓忖道。
“都是你纵虎归山,否则哪来这么多事?若是赵睿安真的成了东平王,长安必定不稳。”宋星遥回道。
“你以为没有赵睿安,东平王便不会起事?”林宴对她的前半句不置可否,只道,“东平王和赵睿安两个人,只是老虎与小虎的差别,但本质都是虎。东平王当年同样战功赫赫,威望甚高,对先帝选圣人继位一事早有不满,是长公主力保圣人,才成就了如今局面。东平王怎甘屈居东平,早就蓄势待发只等合适时机。我放回赵睿安,半是因你,半是因为……赵睿安回去,两虎相争,至少还能再赢些机会,我……”
他长篇大论没说完,突然猛烈咳起,没咳几声又用拳掩了嘴,强自忍着,涨红了脸,只拿眼角余光看宋星遥,眼里有些……并不多见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