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晴认识他——这句话在当时没有意义,因为他认识天下所有的生命,然而后来这件事变得很有意义也很重要,甚至越来越重要,因为它影响了无晴生命的走向和终点。
那个冷眼旁观的大妖是龙君枕流,天下水族之主,四方海域的君王。
他当时穿着正式的玄色礼服,头戴有十二冠旒的帝王冠冕,倚在一旁的假山上,百无聊赖地用尾巴拍来拍去。
“真无聊。”龙君抱怨说,“你们须弥山成天围着一个人团团转,真无聊。不如我们水族,平时大多自己做自己的事,就算欺负别人,那也是自己的事。”
龙君也是从绝地天通前的时代过来的。他本可以和圣人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听说他很讨厌那群“老不死的”,正好他们走了再也看不见,乐得他待在这儿。
无晴多看了那个场面两眼。
其实他很少会像这样留心什么,但他的确留心了那一幕。也许这也是一个预警。
他花了些微的心思回忆龙君,思考他为什么讨厌圣人,然后他想起来,是因为一个预言。
在龙君枕流出生不久时,某位擅长观星、占卜的圣人曾说,龙君天生冷心冷情,不会对天地万物产生任何真正的动念。
但是,他一生中会遇到一次真正的心动,那也会是他唯一的心动。
心不动,情就不动;心若动,就会是他真正眷恋众生的开始。
同样也是那名圣人,她曾对无晴说过一个很像的预言。她说他有情劫,而且注定渡不过。
“你渡不过你的情劫。”圣人说,“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她说话时脸上有一种奇异的神情,后来人们告诉无晴,说那是悲悯。如果圣人在告诉龙君预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情,那无晴能够明白龙君为何讨厌他们。
不明白未来前路的人,总会觉得看透一切的人自以为是、过分讨厌。
(中)
道君无晴能看见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但对龙君这样的同等级存在,他通常会刻意不看,以示尊重。
这是十几万年的生活带给他的经验,毕竟龙君曾经为了巢穴被窥探而打上门来,变回真身满山地打滚、大发脾气,最后从头痛的须弥山众人手中讹了一大堆华丽宝贝,心满意足地回南海睡大觉。
须弥山的人们就一遍遍地在无晴耳边碎碎念,说道君您千万不要再看龙君啊,我们的家底都赔空了,实在赔不起了。
无晴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会“家底赔空”——也许是宝物没有了的意思?这么想着,他就出去转了转,正好镇压了几个有违天道的凶恶大妖、邪魔外道,再顺手拿点东西回来。
结果须弥山众人忽然眼泪汪汪,说感动极了,要为道君肝脑涂地。
无晴静静地看着他们,然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继续静静地看书。
众人感动一会儿,也就散了各去做自己的事。须弥山上总有很多事要做,要给花锄草、给草浇水、给水清理过多的杂鱼、给鱼喂不多也不少的食物、为了得到食物去种一些灵植……
像一个循环。
无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做循环的事也能如此有精神,所以他就只是静静看着。
不好也不坏。
他总是觉得什么事都不好也不坏。
除了一件事……龙君来须弥山的时候,就算是无晴也会觉得有点麻烦。
龙君来须弥山这事,起源于群仙会。
须弥山上经常召开群仙会。这当然不是无晴召集的,但就是莫名其妙成了一个惯例的聚会。
表面上的名头是商量如何安定天下,如何对付西方蠢蠢欲动的佛国。但说实话,这两件大事都只有无晴一个人在认真关心。每次他为之布局时,也没有哪个群仙会的成员真正说要帮忙或是如何。
龙君向来准时参加群仙会,从来不缺席。他每次都甩着龙尾大摇大摆地来,挨个找与会者换取华丽的金银珠宝,如果对方不给,他就要跟人家打一架。
打得须弥山上落英缤纷,无晴连看书也不清净。
他想着,龙君他们其实把群仙会当成一个游戏,过几年就玩一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无聊也是无聊。
结果就在他产生这个想法的不久后,龙君缺席了那一年的群仙会。
无晴不会窥视龙君的宫殿,但他知道龙君缺席的原因。
他听见了南海水族的议论。
水族们说龙君捡了一个血统不明的混血龙女,当个宠物养着玩,不成想越养越有兴致,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无晴想起了圣人曾经的预言。
他想,龙君遇到了他一生唯一一次心动。
但这和无晴没有关系。
他仍旧坐在须弥山顶,注视着尘世也注视着天上的大道。他眼中的星轨一直延伸到十余万年后,因此他以为自己也会一直守着这个世界直到十余万年再度经过。
直到他路过南海边,偶然救了一个人。
被人揪着龙角、打得伤痕累累的小小龙女,带着哭腔大声让他们滚,还挥着拳头要反击。
恃强凌弱,有违天道。所以无晴出手了。
他以为这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像拂去灰尘一般转眼能忘,但当那只小小的龙女用亮晶晶的目光看着他,说:“我叫灵蕴,你是谁?”
……这时候,无晴透过她明润清亮的眼睛,看见了佛祖的伸手、金莲的摇曳,还有十多万年前圣人在星空下投来的悲悯的目光。
——无晴,你再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实现你的愿望。
他凝视着她。他感到了一丝难言的荒谬,并难得想感叹一句“可笑”。
可笑。一个普通的龙女,如何能同时是龙君一生唯一的心动,和他被断言渡不过的情劫?
而愿望,他又有何愿望?他的愿望是让天地众生活下去,他也早已在践行这一愿望。
还能有什么愿望?
他乘云驾雾,离开了南海边,留下小小的灵蕴对他的背影挥手,大声说会报答他。
无晴回到须弥山,坐在山顶的梨树下,捧着凝聚天道至理的书,却第一次无法静心。
这是佛祖的谋算,毫无疑问。他想,佛祖知道他的情劫,所以想借此夺取大道。
他不会成功的。
灵蕴不会成功的。
他扣下书,摆出棋盘,在棋局上落下一子。
百年之局,由此而始。
八年之后,灵蕴来到了须弥山。
她的到来在须弥山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因为她很美,而且美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无论是按照人类的标准还是妖族的标准。
和八年前相比,她长大了许多,但看着他时亮晶晶的眼神还是没有改变。
很快,须弥山上人人都说,龙女灵蕴一心恋慕道君。
大多数人都只是私下悄悄说一说,纵然他们知道他能听见,但人性似乎就是如此,只要没有正大光明当着他的面,人们就能假装他听不见,自顾自说得开心。
总归无晴也只是静静听着,从不会做什么。
更不会说什么。
他总是独自坐在须弥山巅的梨花树下,身边也总是清清静静,没有任何改变。
但无晴很快发现……他很难完全忽略灵蕴。
起初她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乖巧老实得很,大部分时间都在乖乖地除草、浇花、给鱼喂食,围着须弥山的前辈们问东问西。
很快,她就摸清了须弥山的规矩,并自己总结出一条真理:只要不干坏事,那无论做什么,道君都不会在意。
她开始频繁地往山顶跑。
他坐在梨树下看书,她就坐在一边看他。
他闭目感悟天道,她就也打坐修炼。
他有时对着棋局凝神沉思,她就蠢蠢欲动地看着,目光不像龙,倒像一只初生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虎崽。
他静静地做自己的事,由得她看。
她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她不再始终保持安静,而开始和他说话。
“道君喜爱弈棋么?如果我学会了,道君愿意和我下棋么?”
“道君喜欢梨花么?”
“今夜星光甚好,道君是在欣赏夜空么?”
他不由想,她的问题真多啊。
他习惯了清静,现在却有点不大清静了。
他放下书,看着她。彼时正值夏夜,流萤飞来飞去,梨花盛放如白玉晶莹。灵蕴搬了个小马扎,也捧了本书有一搭没一搭看。
他一看过去,她的眼神立即就变得亮晶晶起来。他有点漫不经心地想:难道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就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这么亮晶晶?
他告诉她:“我在观测星空命轨,测算天地大道。”
她抬起头,也去看垂落的星光。她当时才入神游,看不出个所以然,却还是在瞪大眼睛努力瞧。
她看不出星光走向,无晴却看见了星光落在她脸上。
他第一次见到须弥山上的梨花时,觉得梨花是美的,但也仅此而已。此时此刻——彼时彼刻,他却忽觉心中一动,再仔细去品味,却什么都寻找不出。
只有一个念头:她比梨花更美。
梨花的美仅此而已,她呢?
这个念头像一粒细微的种子,落在他心中,再寻不得。
但他早该明白,是种子……就总有发芽的那一天。
灵蕴看了很久的星空。她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看,因此错过了无晴注视她的短暂时刻,甚至从未发觉。
她收回目光时,无晴已经重新看回手里的天之书。
她有些沮丧,忽然问:“道君总是这样对什么都淡淡的,难道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让你难过或者开心么?”
无晴想说,没有。
但在说出这个答案前,十几万年前的往事忽然回魂。那个蛮荒的年代在他记忆中复活,而有一只老树皮般的手在他头顶摩挲。
——傻孩子,你要说啊。你痛了就要喊、要哭,喜欢什么也要去说、去拿。
——如果总是不说,你就得不到你喜欢的东西。哪怕你喜欢的那样东西主动走到你身边,如果你一直不说,也会失去。
他张开口,想说的话改变了。
他说:“我早已达到太上忘情之境。唯有忘记私情,才能与天地同存。”
——活着,活着,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
灵蕴听不见他的内心,连他自己也听不见。
她困惑地问:“可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她真奇怪。以往别人也问过他这问题,总是到他说“与天地同存”时,他们便恍然大悟,好像得证大道、得明真相。
只有她一个人追问:为什么要与天地同存?
无晴很自然地回答:“唯有与天地同存,才能一直守护众生清明。”
——活下去,活下去。
让谁活下去?让天地众生活下去。
这就是天道。你是天道。
灵蕴很惊讶地听着。
当一朵白玉色的梨花瓣飘落在她的发间,她忽然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并带着她那亮晶晶的眼神,问:“道君,您能让我做您的道侣么?”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天道怎么会需要道侣?
他说:“不行。”
“那我能直接叫你无晴吗?”
他从没见过谁会这样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好像永远不会为了他的回答而受挫。真奇怪,很多人都总会在某个问题上感到局促,一脸不安地退下去。
只有她一直这么兴高采烈,一直带着亮晶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