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伸手抓着鬓角发丝,有些崩溃道:“我安葬了绾儿和爹娘,本想就这么随着他们一走了之,死了算了,可那一日……那一日我看见了她,我看见了绾儿!”
“鬼魂?”秦鹿挑眉,又眯起双眼细细打量李传,这人不像是遇过鬼的样子。
“不!不是鬼魂!我触碰过她!”李传猛地抬起头,双眼含着泪,却满是笃定:“秦姑奶奶,我确定她是人,不是鬼!她的皮肉是软的,肌肤是热的,她就坐在那红花簇拥的轿子里,一颦一笑,生动得就和绾儿一模一样!”
“人有相似,或许你思念过度,出幻觉了也说不定。”秦鹿往后退了半晌,觉得这李传有些疯癫。
李传摇头,双手紧紧地握着:“绝不是我思念过度!当时我本想投河自杀,却见她就在河上拱桥,一行队伍好些人,十几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坐在了轿子上,她也在其中,被鲜花簇拥一团,身上穿着轻纱薄裙,即便浓妆艳抹,我也能将她认出来!奇怪的是我分明亲手葬了她,却又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她。”
“我瞧见了她,立刻冲上桥拦住了众人的去路,我抓着她的手,又是高兴,又是庆幸,可她却完全不认得我了,在我抓着她的时候拼命挣扎尖叫,让人把我轰走。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或许这世上当真有那么像的两个人,所以我偷偷跟在了轿辇的后头,一路跟到了煜州卓城,那些人将轿辇抬入了新开的一家青楼里头,青楼名万色。”李传道:“我娘子绾儿传统保守,不会进那个地方,我为最后确认一次,所以偷偷潜入过万色楼。”
“结果、结果真的是她!我与她朝夕相处,有过肌肤之亲,怎会认不出她来?”李传的声音有些哑:“就连她左边眉毛里的一粒小小青痣都在,如若真是相似之人,为何连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回忆当时场景,李传只觉得自己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看见绾儿的欣喜,却敌不过绾儿瞧见他时刹那的惧怕,于是她尖叫着喊人进来,万色楼里也有打手,下手特别得很,棍棒落在李传的身上,几乎将他的骨头敲碎,还是路过的一个公子哥儿瞧见了,说了句吵闹,那群人才停下了手,哄他离开。
李传捡回了一条命,一路走回了晋城,他跪在妻子绾儿的坟前,看着碑上还崭新的字,冒着一夜的大雨,疯了般将坟土刨开,满手都是泥土,十指都被沙石割破,血流不止。可是他不停,他像是不知疼痛一般挖出了棺椁,看见原本钉在棺椁上的钉子,的确有松动的痕迹。
李传打开了棺盖,知晓这么多日过去,人的尸体埋入地底也是会腐烂的,他不过是想着如若里面当真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他给绾儿的尸体换上的衣服,他便认命了。可当他打开棺盖,瞧见里面的人,雷电劈过上空,一道电光落下时,李传惊惧地倒在地上爬开了几步,双目睁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见了什么。
大雨灌入了棺椁之中,打在了还未腐烂的黄裙之上,李传忍着心中的惧怕,趴回了棺椁边,只朝里头探了一眼,他就知道出事了。
绾儿的衣服虽在,可一身皮肉像是被烧焦了般,肉已如干柴贴在骨头上,外皮却是好好的,只是黑成了碳色,而她的那张脸,像是被人生生割下了似的,甚至有一块头皮挂在边角,连着发丝,发着淡淡的腐朽味道。
“我真的吓傻了。”李传看着自己才刚愈合的手指,还有两个指甲盖没完全长出,这双手上的伤,不断提醒他那夜看见的不是梦,他说:“从额顶,到脖子……甚至削去了两耳,绾儿的脸被人挖了去,哪怕肉已经腐烂,可我知道,她的脸被人偷了。”
秦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想了想,也给李传倒了一杯,一口温水下肚,才将李传浑身凉意给冲散。
“晋城杏花镇上有个老者活了八十多岁,他与我说他年幼时去过欢意茶楼,在那里见到了梁王爷,受过梁王爷的恩,他说我这情况,找梁王爷便是了,所以我去了欢意茶楼,茶楼的老板便让我来秦戏楼守着。”李传握紧杯子,道:“还请秦姑奶奶大发慈悲,帮我这一次。”
“你要如何?”秦鹿放下杯子问。
“要回绾儿的脸。”李传抿嘴:“也要个公道。”
“公道,我这儿没有。”秦鹿笑了笑:“不过你妻子的脸,我倒是可以想办法要回来。”
她才刚说完,便听见楼下传来了一声:“二壮子!二壮子你可是跑进戏楼里头玩儿了?!”
小二啧了一声:“杜姐别这么大声,打扰了贵客听戏,你家儿子没钻进来,别处寻去!”
妇人又朝里头喊了两声:“二壮子!二壮子!”这才离开。
秦鹿一拍桌子,对不知情况的李传道:“糟糕,你这事儿不难,三日后再来此处寻我,得先让我回去和我家主人商量商量。”
说罢,秦鹿灭了炉里的香,又推开雅间的窗户将水盆倒了出去,一脚抬上了窗沿,正准备跑呢,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凉飕飕的声音。
“秦鹿。”
第5章 桃花人面:四
李传依旧站在雅间内,有些无措,这一刻仿佛时间静止,若非开启的窗外吹进来了几滴雨水,顺着风浇在了离窗近的小炉上,刺啦低低响了几声,他便真以为眼前两人被定住了。
掀开帘子进来的男子很独特,恐怕就是在人海中都能叫人一眼瞧见,他身量高,双肩宽,一身蓝袍从头盖到了脚,广袖几乎拖地,看不出身形来。这人一只手上握着羽扇挑起了珠帘与纱帘,另一只手半高地抬着个金丝鸟笼,笼子内立着一只鸟儿,正是蓝冠白羽寿带鸟,寿带鸟长长的尾羽几乎挂到了那人的膝盖处,如两根孔雀翎。
过肩银发被一根红绳扎在脑后,却有几缕未达长度的散落着,令人惊奇的是,活了近一百年的男人居然没有半分衰老的迹象,那张脸看上去依旧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只是肤色白如纸张,像是被什么洗去了浑身颜色,几乎飞入鬓角的眉,与一双丹凤眼,瞳色极深,像是能将人吸进去,挺鼻薄唇,透着凉薄的味道。
那双眼冷冷地盯着正欲逃走的女子,羽扇收起,珠帘与纱帘同时垂下,男人走了进来,秦鹿收回了腿,然后老老实实关上了窗户,抹了一把被风吹在脸上的雨水,转身时毕恭毕敬喊了声:“王爷。”
“嗯,你这是在待客呢?”来者瞥了一眼还傻站着的李传,径自朝茶桌走过去,鸟笼挂在了一旁珠帘的挂钩上,走到茶桌边了,秦鹿立刻走过去拉开椅子让他坐下,等人落了座,秦鹿才开口指着李传介绍道:“王爷,这位书生叫李传,他是来找您的,有事相求,他妻子……”
“没兴趣。”男人打断了秦鹿的话,看也没看李传一眼,只瞥向桌上的热茶,秦鹿将茶水倒掉,洗了杯子后给他换了一杯水,男人道:“送客。”
李传愣愣地看向秦鹿,顿时明白了过来欢意茶楼里的老板说的那句: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未必会帮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秦鹿给李传使了个眼神让他先离开,李传有些摸不准,在这古怪的人跟前不太敢造次,于是对着两人拱手鞠了个躬,退出了雅间,垂在身侧握紧的手微微颤抖,不论如何,他也要撑过三日,三日后,他会再来秦戏楼的。
等人走了,秦鹿才瞧见一旁金丝鸟龙下挂着的茶包,于是立刻走过去,打开了茶包,取了个茶包放入壶中,先洗第一遍,再以浅金色的茶汤冲刷白瓷杯,第二道清茶倒下,将杯盏推到了梁妄的跟前。
秦鹿开口:“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三伏天里,就是要喝伏茶、烧伏香、晒伏姜,赏荷采莲的,王爷请用伏茶。”
梁妄瞥了一眼眼前的茶,端起来浅尝一口,然后见秦鹿一脸讨好的笑:“无有斋后头就有荷花池,等会儿我陪王爷回去,王爷焚香赏花,我将那没抄完的《符术百拟》继续抄下去。”
“现在卖乖会不会太迟了?”梁妄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双眼微微眯起,秦鹿立刻察觉出了几分危险,不过还是故作镇定,为梁妄续上茶,扯开话题道:“方才那个书生,他妻子的脸被人偷了,我知道的不多,哪儿有主人懂行,只需听一听就知道发生了何事,正好最近无事,不如我们就去看看,纯当个消遣吧?”
凡是秦鹿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便要开始说好话了:“主人神通广大,见识渊博,通古博今的,一个小小的盗尸烧油,偷脸移花接木的案子,在您手中也就是两日功夫,最多不超过三日便能解决,要我说那李传碰见了主人,可真是走了大运。”
“自然!主人您这本领,可谓世间活神仙,哪怕是死人也得听你的话,一个小小的书生李传,不值得您亲自动手,您即便闲暇也时间宝贵。这样吧……不如便让我去,您不是一直的都想叫我练练手?”秦鹿眉眼含笑,分明是一张斯文腼腆的脸,却摆出了奴颜媚骨的姿态,伸出右手动了动手指道:“五鬼也想长长见识的。”
梁妄微微垂眸瞥了一眼她五指上的戒指,戒指各有其色,用料也不相同,纤细如线,正幽幽发着淡光,他用羽扇轻轻扫风,左手撑在了靠椅的把手上,身体歪了个舒适慵懒的姿势,道:“差点儿被你给忽悠过去,提起五鬼我才想起来,我叫李玲珑看着你写字,你如何不在无有斋,反而跑到秦戏楼来了?”
秦鹿顿时面色一僵,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正想办法扭转局面,又听见梁妄轻叹一声:“看来本王是管不了你了。”
“哪儿有的事儿嘛!”秦鹿干笑,见了梁妄那似笑非笑的眼,立刻坐直,摆正姿态道:“我错了。”
“错哪儿了?”
“不该不好好练字,趁您出门跑出来玩儿。”
“还有呢?”
“不该串通杜夫人通风报信,还想着能蒙混过关。”
梁妄见秦鹿不再继续说下去,微微挑眉:“嗯?”
“还有不该随意见外人,透露自己的信息。”秦鹿顿了顿,不忘拉人下水:“都是那个谢尽欢说的,是他让李传找我来的。”
“就没有别的了?”梁妄扇上的白羽像是扫过秦鹿的心头一样,她看着面前那张俊朗非凡如雪妖般的脸,动了动嘴唇,想不出来还有哪儿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