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没来得及问,房门再度被关上,她心里奇怪,正准备再敲门看看,却听见隔壁梁妄房内传来了一句:“秦鹿!”
秦鹿闻言,连忙过去,推门而入便见梁妄站在了窗边,手指向一处道:“捉住他。”
秦鹿走过去顺着看了一眼,人群中鬼鬼祟祟,披着粗布麻衣顺着墙角走的人不正是昨夜在她脚下逃脱的黄鼠狼精,国师的首徒吗?
第45章 百年金盏:二十二
秦鹿从窗户跳了下去追上。
眼见着黄鼠狼精隐于人群之中, 秦鹿有些懊恼对方穿得太过普通,不过好在黄鼠狼精始终属于精怪类, 寻着味道找也能找到,出了人群才好抓,否则大庭广众之下,秦鹿在燕京的街市上殴打一个‘普通百姓’,足够引来官兵了。
对付黄鼠狼精,即便对方会一些捉鬼捉妖的法术, 梁妄也不担心秦鹿会输,毕竟五鬼都在她的手上,精怪笨拙, 比人好抓多了。
街市上人来人往,今日天气暖和了许多, 屋顶上的雪大多都化了,只有背着阳的一面还有薄薄一层, 雪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如雨落下。
梁妄趁着秦鹿不在,去了一趟她的房间, 昨天还说喜欢的字帖就这么被她大咧咧地放在了桌上,仿若一样不要的破物。
再翻开那幅字看了一眼, 临摹字体的只学了形,学不来他的风骨,不过在最后一排落款的小字后头,却有‘江旦’二字,梁妄挑眉, 仔细想了一下当日卖这幅字画的书生,的确不像是能用得起这般好的纸,想必是替人看着代卖的。
如此一联想,梁妄便嫌弃地将那幅字随手丢下,卷也没卷起来,他都没仔细看过江旦的相貌,但没印象,便证明不够好看,秦鹿买他的字作甚?
回了房间,梁妄休息了会儿,晚间谢尽欢与江旦在酒楼作别,吃饱喝足后回到了客栈被梁妄叫进了房间。
屋内烛火略暗,天音正趴在一旁休息,梁妄站在了书桌前,桌面上铺了一张纸,墨才刚研磨好,淡淡的墨香传来,这里的笔墨纸砚与轩城那些自然比不上,不过梁妄还是认真地写下了一句话。
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谢尽欢问了句:“道仙这是写给谁的?”
梁妄落了款便放下笔等干,然后对谢尽欢道:“上回让你帮忙找住处之事可办妥当了?”
“一切都妥当了,只是这回道仙住那么远……日后再想碰上道仙,还得走许多路了。”谢尽欢尴尬地笑了笑。
煜州处于天赐王朝中间地带,而燕京偏北上,天赐地广物薄,占地九州,不过因为煜州风景如画,又有诗书茶戏,所以梁妄喜欢。这回走远一些,临近国之边境,与各国之间贸易往来之地,不但富饶,而且热闹,不是梁妄会喜欢的地方,但秦鹿一定玩儿得乐不思蜀。
隔壁的屋子突然传来了开门声,谢尽欢古怪道:“这顾姑娘这么晚了打算去哪儿?”
“跟着。”梁妄只说了这两个字,谢尽欢便行礼后出门了。
顾定晴出了客栈之后一路往燕京中央的团月湖方向走,谢尽欢喝了些酒,脑子本就有些晕乎,一路跟着对方到了团月湖边上时见周围没什么人,顾定晴也不打算离开的样子,便没靠近,只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心想此女子不要作妖就成。
顾定晴身上没多少银钱,还都是秦鹿上回送她出城,给她买东西剩下的,团月湖边上的柳树未完全化冰,不过如晶石一般的垂柳枝还是不断地滴下水来。
正准备收摊的老头儿做了今日的最后一趟生意,便是卖给顾定晴一块猪油葱饼,那块是一炷香前烤的了,未必还脆,也有些冷了,但顾定晴显然不在乎,在湖边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就吃,树上的冷水落在她的肩上她也视若无睹。
据说……喝忘忧水之前不能空腹,否则会很疼。
顾定晴本不在乎那些的,不过后来想了想,她还是怕疼,一块葱油饼吃下了之后她就没再挪过位置了。
围着湖边的人越来越少,就连那些偷偷背着家里出来私会的男女都已经回去了,今日月半圆,不比前几天,小半边月亮隐入了乌云之中,整片天空都是昏暗的,就像是明天会下雨一样。
谢尽欢吹着冷风酒都快醒了,却见顾定晴还坐在湖边从未动过,眼瞧着子时将到,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劝顾定晴回去,自己可不想跟着在这儿受罪。
谢尽欢还未靠近,就见顾定晴的身边牟然出现了个男人,不知从何处而来,随着一阵夜风,将湖面上的碎冰都吹散了。谢尽欢靠近的脚停下,微微皱眉,大约猜到了这就是被顾定晴从周家带出来的周熠。
周家对周熠,已经没有任何念想了,今日酒楼里江旦还说周树清情绪萎靡,恐怕要不了几日,周家供祖的院子也得封住了。
梁妄答应送走周熠,除了是秦鹿可怜周熠,打算成全他之外,也因为周家不打算要回这个祖宗,否则周家若找上门,梁妄不会出面,还是会让谢尽欢将金杯重新埋入周家供祖的院子里的。
他当道仙开始,死守规矩已经很多年了,从未出过差错。
周熠既然留不住,这也就是他与顾定晴最后话别的时间,谢尽欢没打扰,只是抱着双臂抖了抖。
子时到时,顾定晴还在捏雪团,因为这几日化雪,街道旁的雪已经所剩无多了,有些雪块沾染了泥灰,脏兮兮的,就算扔进了冰湖里也再看不出几日前的冰沙,不过顾定晴没有放弃,她选了几块干净的雪堆,捏了大约十多个雪球。
周熠的鞋子与深紫色衣摆出现在她视线中时,顾定晴高兴地抬起了头,这两日周熠都没见她,一是怕见了话多,说漏了自己要走之事,二是怕见了舍不得,白白耽误了顾定晴的一生。
今夜子时见面,周熠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虽不知道秦鹿的名字,却知晓对方是个热心肠的,能将顾定晴从周家带出,还一直照顾到现在,必然会给他们话别的时间。
顾定晴脸上的笑容未散,衣服已经因为长时间坐在雪地里染湿了,她没在意,拍了拍衣摆站起来,对着周熠道:“我最后再陪你玩儿一次。”
周熠看向地上的雪团,目光柔软了几分,他轻轻点头,道了句:“可惜我碰不到,否则一定与你比一比谁扔的远。”
顾定晴听他这么说,面色有些苦,不过还是勉强笑起来道:“以后总要机会的,今生不行,便约来世吧。”
来世之事,谁都说不准,顾定晴这句话却叫周熠听了心疼。一颗雪球被扔入团月湖上,溅开细碎的冰沙就像是与前几日的夜晚重合了一般。
之后的两人谁都没再说话,顾定晴捏的十几个雪团都被扔了之后,湖面上已经布满了白雪渣,顾定晴愣愣地看着湖中心,突然开口说:“等到立春,湖面就要化了。”
周熠听出了她声音中的不舍,于是应着她的话点头:“是啊,不过这世上的湖不止团月湖一池,你还能看到更多更漂亮的湖,也许那些湖里,也有黄颡鱼。”
顾定晴低声道:“周熠,黄颡鱼的味道一定很鲜美吧,我家里穷,从小到大也没沾过鱼肉,你告诉我它的味道吧,我想记住。”
其实什么也记不住,过了今夜,她便会忘记在燕京发生的一切,忘记周熠,忘了团月湖与湖面上的冰。
“鱼鲜,肉嫩……其实我也忘得差不多了。”毕竟过了一百年之久,人世间的许多味道他都不再体会得到,只是情爱这一项,知道得太迟了。
燕京客栈梁妄房中,睡醒了的天音轻巧地落在了窗沿,梁妄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便见天音张嘴,发出了清脆的一声鸣叫,如夜歌穿过街巷,带着分别的不舍与凄凉,破空而来,传到了团月湖旁。
蓝冠白羽寿带鸟扑扇着翅膀朝夜空飞去,黑色巨大的幕布下,没一颗星在闪烁,就连月亮也彻底藏入了云里,唯有白羽带着晶莹的夜光,每扑扇一次翅膀,便纷落一次口中衔着的记忆碎片。
梁妄将手伸出窗户,接住了其中一粒,握住手心闭上眼去看时,正好看见了周家小院中,身披嫁衣红着眼眶的顾定晴。
她手上握着镀金的簪子,颤巍巍地用尖利的一头对着周熠的方向,惧怕的双眼中倒映着周熠惊讶的脸,然后他慢慢靠近,温柔地对吓坏了的顾定晴道:“别怕,我碰不到你,也不会伤害你。”
后来的一粒粒碎屑,如一段段被他记为最开心珍贵的过往。
“谁送你来的?为何要穿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