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妄终有一天,也成了皇叔。
新皇帝偶尔会去找梁妄,每次去找梁妄时,梁妄就坐在院子里饮茶,他请了个会唱书的人在府中,那人是个瞎子,但琵琶弹得很好,唱得也好听,新皇帝去梁妄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没什么话要说,只是喊了两声皇叔。
似乎是在无声地请教比他年龄还小的皇叔,西齐还能扛下去吗?西齐还有救吗?为何百姓都厌弃西齐?为何西齐的子民也不要西齐了?难道他们真的错了?他父王腐败,他却有心扶持,然而有心无力,终是空话。
西齐依旧不缺吃的,哪怕堆放着国库的古墓距离之远何止千里,西齐的皇宫里,依旧每日有鱼肉上桌。
梁妄随遇而安的本领越来越强,整日不是看道书,就是四处玩乐,他有心帮助西齐时,老皇帝担忧他,忌惮他,他已经养成了这养尊处优吃喝玩乐的性子了,新皇帝却又想他坐镇朝野,别让那些迂腐的老头站在皇帝头顶上说话。
西齐的戏,越来越少了,肃县来了个游走的戏班子,说是唱得不错,梁妄听到这个消息后拒绝了新皇帝来府上坐坐的请求,直接去戏班子听戏。
他手上提着一个金鸟笼,鸟笼里头的是相思雀,黄绒红嘴分外漂亮,叫起来也好听。
戏班子的戏的确唱得不错,但梁妄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见到陈瑶。
清平一别,兜转三处,当年九岁的陈瑶,如今已经十八了,她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正坐在戏班子边上摆了摊位在卖刺绣。
那些刺绣都是她自己绣的,富家小姐的手显然没干过多少活儿,哪怕穿得落魄了点儿,但一双手还是十指纤纤。她搬来肃县不久,因为长得好看才没受人排挤,在街角里头得了一个摊位。
梁妄其实并未认出她,九岁的人到了十八岁模样大改,但陈瑶认出了他,十六岁的梁妄与二十五岁时也有很大的差别,但除了轮廓眉眼长开了一些,不再少年模样,而成青年,其实也相差无多。
陈瑶见他时手中的针落地,讷讷地喊了一声:“王爷。”
梁妄见了陈瑶,请她喝了杯茶,陈瑶恐怕是饿了,茶也没品出味儿来,梁妄心里感叹一句,可惜了这壶好春芽。
他又给陈瑶点了饭菜,她还是做到了食不言,等吃完了才告诉梁妄,她爹背叛西齐去了北迹之后没多久就攻打南郡,却被南郡的慕山起义军首领秦虎给杀了。五万西齐的将领全都归于北迹,她娘知道北迹不会留他们,所以连夜带着她与弟弟出逃。
因为身上还有银钱,所以日子过得并不困苦,只是凡是北极所到之处,他们都要跟着逃亡,钱再多也有花光的时候,上个月家中米缸见底,陈瑶的弟弟从小被宠大,接受不了现状跑了,如今也未找到,陈瑶的娘身体不行了,她只能出来卖刺绣。
她说话还是温吞,细声细语,一双杏眸含着泪,双手不安地绞着,过了许久才对梁妄说了句:“我爹是叛军,对不起。”
梁妄没有被她的泪水感动,也没有因为这句歉疚而起什么心思,他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说:“拿去给你娘看病吧。”
第62章 燕京旧事:十七
陈瑶没敢接梁妄的钱, 梁妄单手撑着下巴,给一个端茶送水的打赏也不低, 给陈瑶银钱治她娘,只是因为他们曾经相识一场。
其实即便没有陈总督背叛西齐,西齐也走不长,他早就在多年前的一场梦里看见了白花纷落,蝴蝶飞走,如今这局面, 是天意。
梁妄留下钱就哼着曲儿离开了,陈瑶还是拿钱回去给她娘治病,不过这钱没能买到药。
陈瑶的弟弟在外头没学好, 跟着几个走江湖的打家劫舍,又学会了嫖赌, 回来瞧见陈瑶手中有钱便直接抢了去,因为没能及时治病, 陈瑶的娘本身一个小病,硬生生地给拖大, 到后来腹中积水,尿在床上。
陈瑶想去梁王府求助, 可又怕去了是自取其辱,为了她娘的身后事,陈瑶还是去求了梁妄。
她穿得实在是普通,饶是长得好,梁王府的下人也没认出她, 不让她进门。
陈瑶坐在梁王府前等了许久,才见梁妄提着个新买的蛐蛐儿回来,蛐蛐儿的声音吱吱直叫,梁妄见了陈瑶,将蛐蛐儿给了府中下人,自己随陈瑶走了一趟。
陈瑶的住处腥臭,因为她娘又在床上排泄了,梁妄伸手捂着口鼻没进去,陈瑶的娘回光返照见了梁妄,哭着喊了一声:“王爷!您是来娶青络进门的吧?王爷!您行行好,可怜可怜青络吧,就是当个侧室也可!”
陈瑶在一旁拉着她娘的手哭,梁妄没回陈夫人的话,转身就朝外走了。
隔壁院落家里有个葡萄架,上头挂了两串青玉般的葡萄,两个院落相比,陈瑶家这院子墙角缝里都不长草了。
梁妄突然想起来七岁时陈瑶还在陈夫人腹中,贵妃生辰宴的那日将他桌案上的葡萄端给了陈夫人吃,这般一想,梁妄又叹了口气,心想终究只是个女人,人死前说两句好话哄她听也成,结果才转身打算折回去,陈瑶就趴在房内哭了。
陈夫人走时没能闭眼,梁妄好心替陈瑶办理了陈夫人的后事,坟包立起后,梁妄问了陈瑶接下来要去哪儿。
陈瑶说她哪儿也没得去,就打算在肃县留着了,这乱世中只能随波逐流,哪儿还能选择生活呢。
梁妄自己府上的下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养一个陈瑶不成问题,他张了张嘴,又将话给吞了回去。
书上说,入道者大多是要断情绝爱的,时间会磨去身体里的欲望,留下的空壳一具,无非就是游走世间的吃吃喝喝,度日是日,度年是年。
他终有一天会成道仙,不是现在也是日后,伴随着他的,是如他师父淮崖仙人那般百年千年的长生,他若找不到下一个,就得永远地活下去。
他师父都快活疯了,面上保持着淡然,几年前见梁妄快死的时候,对着奄奄一息的梁妄越说越有劲儿,就差没笑出声来。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道仙长久的生,其实与死没有差别,但他师父脱离了不死血,从此投胎转世再为人,抛开这近两千年的沉闷与孤单,也等于活了。
梁妄没留陈瑶,只是偶尔会让府中下人给她送钱去。
陈瑶的生活好了许多,没再在路边上摆摊刺绣了,她在小院里种了许多花儿,偶尔会采摘院中最漂亮的花儿送去梁王府,有时未必能见到梁妄,但梁王府中的下人会说梁妄收着花儿呢,她能高兴许久。
陈瑶用梁妄的钱过生活,过得心安理得,她不乱花,除去吃喝,所有的银钱都花在给梁妄买东西上面,有时会坐在院子里绣个荷包送去,有时又会买一把扇子送去,她彻底成了梁妄养在府外的金丝雀。
陈瑶心里想着,梁妄至今都没娶妻,府中更没有伺候的侍女,她还是有机会嫁给梁妄的,只是她爹叛国那一项罪孽太深了,梁妄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而已。
暑去秋来,陈瑶的弟弟又回来了,见陈瑶过得挺好才知道梁妄重新找上陈瑶了,他打翻了满院的花儿,提着陈瑶就去梁王府找梁妄。
陈瑶面色苍白,羞愤欲死,陈瑶的弟弟却毫不在乎,对着梁王府的门喊:“我姐姐一个黄花闺女被你养在外头,你占了便宜还不买账,天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梁王爷,我姐姐既然是你的人了,那你就得负责,我把她送给你们王府里,为奴为婢随你,但这个卖身钱不能少了。”
陈瑶被弟弟扔在了梁王府前,梁妄听见动静出来时,陈瑶双手捂着脸,若有地缝,她一定能钻进去。
本来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小姐,一如仙子堕入了凡尘,哪儿受得起这等侮辱?
陈瑶当场就用头去撞了梁王府门前的石狮子,她晕了过去,他弟弟却毫不在乎,梁妄给了钱打发了陈瑶的弟弟离开,还是将陈瑶接入了府中照顾。
梁王府里的人都听说了,府上来了个陈小姐,那陈小姐原是王爷的未婚妻,但为何原因没能成亲,他们都不知道,陈总督叛国一事不好声张,陈瑶也不再敢出门了,她怕自己被朝中人认出来,会让梁妄跟着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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