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川家中三个女人,他很少去了解对方的过去,哪怕有些只需动动嘴,问一下就知道了,他也懒得去动这个嘴,更从未起过这个念头。
今夜看着秦鹿的侧影,金风川突然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碰面的场面,他那时头晕眼花,从轿子里下来之后便扶着墙吐得昏天黑地,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难听的话,仆人退后不敢靠前,金风川将早饭都呕出来了,才听见身边还有一道干呕声。
秦鹿穿着墨绿色的小棉袄,绣了白兰的鞋面上溅了许多他吐的污秽,她还有半碗面没吃完,扶着桌子边也在呕,然后她捂着口鼻,指着金风川,分明什么话也没说,那双杏眼中却把她所有心思都透了出来。
与金风川当时心里的别无一二,都是脏话。
秦鹿的声音很低,如风一般,几乎细不可闻,但还是很有耐心地与金风川说:“十七岁那年,我第一次遇见主人,天赐王朝立燕京为国都的那一年我出生,但自生下来的这十七年起,西齐逃亡、天赐追赶,九州上就没平静过。我跟着哥哥干过一些烧杀掠夺的营生,就是为了能让自己活下去,那时西齐的难民逃到了南郡外……南郡,也就是如今的南都城。”
“南郡当时是西齐临时的国都,皇帝都在城内,他们却将西齐战乱之地逃亡过来的难民赶出城外,为了不让他们分割贵族的粮食,进行了屠杀。”秦鹿抿嘴,那些回忆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十年,都历历在目。
“我哥在另一边打仗,我看不惯他们杀难民,于是便带着三百人的小队杀到了南郡的城门下,把那些屠杀难民的官兵都杀了,还将城墙上站着的狗官也给杀了。”秦鹿说:“当时我饿晕了,见城门开了打算进去找点儿吃的,无力倒在了主人家门前,本来梁王府的人见我受了伤又饿狠了,以为我快死了并不打算管我的。”
“是主人,他将那日午间的面分给了我,你不知道,那样的乱世中,一碗面里有青菜,飘着油花,还有颗鸡蛋到底有多难得,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粮食。”秦鹿说:“他给了我一个棉袄抗寒,给了我馒头果腹,于他而言微不足道,于我而言却是救命良药。后来我哥知道我带人来南郡,于是率兵赶来冲城救我,那时我只知道他是西齐的梁王,追逐了他几年,再见面时我已经死了许久了。”
秦鹿都记得,凡是关于梁妄的一切,她都记得非常深。
梁妄,是西齐的小王爷。
西齐还没与北迹打仗时,梁妄的爹就是西齐的大将军,一手将皇帝扶上了皇位,是皇帝的亲皇叔,然而西齐银钱多,皇帝昏庸无能,梁妄的爹也只有勇无谋,只会统兵打仗,对国政一窍不通。
西齐坐吃山空,不与他国邦交。
燕京皇宫占了皇城的三分之一大,西齐的皇帝为了彰显国之财力,在皇宫两端盖了两栋高楼,一个是台,一个是阁,因为皇帝去过江南,见过初夏的江南湖景,故而取名烟柳,阁位于东侧,名柳东阁,台在西侧,名烟西台。
北迹对西齐突然发难时,西齐并不放在眼里,当时北迹国力不够,攻了西齐一年也未攻下一座城池。
朝中小人怂恿皇帝,说大将军手握重权,一个小小的北迹都打了一年,恐怕暗藏野心,于是皇帝在上元节前夕将大将军召回试探,于烟西台上赏雪团圆。大将军心怀战事,但因为他离家数月,家中妻子腹中有孕将要临盆,大将军心中挂念妻子,还是回了燕京。
上元节那日,烟西台上载歌载舞,白雪飘零,满朝文人酸了一首首诗赋,嘴里的文墨一个比一个应景。
正是上元节那日,大将军的妻子腹中阵痛,在烟西台的暖阁中诞下了梁妄,那时白雪纷纷,本无月无星的夜里,天上劈开了一条蓝光,银河乍现,竟有星辰呈祥瑞麒麟,众多大臣都说,这是上天赐给了西齐一个福星。
皇帝高兴,梁妄落地便封王,谁知道便是大将军回上元节坏了事,短短三日内,北迹连攻六座城池,西齐的背面失守,连连败退。两年后,皇帝弃城逃离,因为有所准备,大多国库都搬至了古墓中,偌大皇城里人群散尽,仓皇而逃。
硝烟四起,最后一批守城的死侍在北迹攻打燕京城的第三日败下,城门破,燕京成了北迹的领土,同年北迹坐燕京立为国都,取名天赐。
也是那一年,梁王府的将军夫人和奶娘赶不上西齐皇家的队伍,于奔走中失散,她们怀中抱着年仅两岁的梁妄,遇见了梁妄的师父。
第58章 燕京旧事:十三
西齐皇帝撤出燕京时, 梁妄正发着高烧,因为满城大夫都跑路了, 就是梁王府里养着的大夫也先顾了自己,梁妄那时已会说话,嘴里一直哭喊着疼,浑身滚烫,再烧个两天,恐怕人就不行了。
将军夫人生梁妄时损了身体, 之后一直都很虚弱,梁妄的奶娘受将军吩咐要照顾将军夫人,故而陪着她。
北迹兵破城的前一夜她们才收拾了一些银钱离开了燕京, 那时梁妄的爹还在另一边打仗,手中兵权被西齐的皇帝收走了许多, 大部分的兵队都护着皇帝一路往南奔走逃亡。
梁妄在将军夫人的怀中浑浑噩噩了三日,嗓子都哭哑了, 第三天眼睛睁不开,将军夫人的银钱在途中还被人偷了。她们一路问了西齐兵队离开的方向, 然而仅凭着双腿根本追不上,将军夫人病倒在了路边, 奶娘去寻水喝,却再也没有回来。
将军夫人奄奄一息,更没能照顾到怀中的孩子,她一场噩梦醒来,再低头看向怀中的梁妄时, 梁妄已经小脸青黑,动都不动了。
荒草萋萋,城门紧闭,她如难民一般挤入了人群拍打着城门,想要进去替孩子找一找大夫,城门上的守卫朝城门下直丢石头,哄闹着要将他们赶走,站在城墙上的是城中官员,那官员身上还穿着西齐的官服,嘴里却说:“此城已投靠了天赐王朝,不再接济西齐的难民!你们走吧!”
将军夫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不论她怎么掐,怎么打,两岁的小孩儿都没能再发出一声,难民不依不饶,依旧想要往城里冲,将军夫人却一步步退下,不知自己将要何去何从。
城门上开始往下浇滚水,烫得众人皮肤落了一层又一层,难民哄散开,凄厉的尖叫声却不断响起。
将军夫人双手捂着梁妄的耳朵,眼泪滚滚流下,嘴里呢喃着道:“别吵着我的孩子,他才睡下,别吵着我的孩子……”
城门山上扔完了石头泼滚水,泼完了滚水就开始洒泥灰,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城中资源有限,所有粮食都只够城中的人吃,城外的田哪怕是未长出的稻草都被割光了,就剩下树皮树根树叶。
不知是哪个难民在城外看见了一块没收的红薯地,尚且还有力气的人立刻跑去抢红薯,将军夫人也想去,可她抱着孩子,加上那群人如疯了一般,她怕进去便没命出来,于是缩在树下,望着树梢上的叶子出神。
从富饶、奢靡,酒池肉林,到贫穷、困苦,食不果腹,只在短短的几年之内,眨眼便是极端。
不知何时,一个白发的年轻男人坐在了将军夫人身边,将军夫人警惕地朝他看去,那男人浑身肤色都很白,身上穿着太极图的道袍,手肘处还挂着个拂尘,两只手上各拿着一块红薯,他递给了将军夫人一块。
将军夫人没敢接,男人却笑道:“你不吃,孩子也要吃的嘛。”
她望着怀中已经断了气的孩子,泪眼涔涔,只抿着嘴不说话,那白发男人瞥了一眼将军夫人怀中的孩子,故作惊讶道:“哎!这孩子了不得啊,出生自有祥瑞,天生入道的命,不如你让他拜贫道为师如何?”
将军夫人听不懂他说的话,只搂着孩子转了过去,男人又说:“他还没死呢。”
将军夫人一怔,回头望着男人,她手下摸着的孩子皮肤已经冰凉僵硬,就是有大夫也回天乏术了,不过男人这般说,还是给了她一丝希望:“你、你真的能救我的孩子?”
男人点了点头:“你让他拜我为师,我就救他。”
将军夫人道:“拜!只要你能将我的孩子救活,你要我怎么答谢你都可以!”
男人说:“他又没死透,只是喉中堵塞,憋得脸青,只要吃点儿东西就好了,你让开,我来抱抱。”
将军夫人将怀中小孩儿递给了男人,那男人又把红薯给了将军夫人,他搂着身上穿真蚕丝小袄的两岁孩子,见这孩子的手腕上还套了金镯子,于是对着自己的食指吹了口气,指尖划破,他又将手指探进小孩儿的嘴里,一抹血染上了唇,再把孩子交还给将军夫人。
白发男人起身,对将军夫人道:“夫人照顾好他,也请记着一句话,死即是生,生也是死,他生我死,他死我生。”
白发男人又递了一本书给将军夫人,那本书上写了四个字——《道者阴阳》。
他说:“这就算是我给徒儿的一个小礼物,日后我会再找夫人的,此生就叫他无忧无虑快活着吧,毕竟世间苦难那般多,一场战事才哪儿到哪儿呢。”
男人说罢,转身就走了,两块递给将军夫人的红薯也没要,他道袍挥了挥,道路前方起了一阵雾,雾里缓缓走来了一头毛驴,男人上了毛驴便离开了,将军夫人正愣着,怀中小孩儿突然蹬了一下双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将军夫人惊讶地看着死而复生的孩子,梁妄那张小小的脸皱在了一起,痛苦得挣扎着,铁青色的脸逐渐转红,将军夫人立刻将他抱在怀中好好哄着,又掰了红薯嚼碎了给他喂下去,梁妄吃了些,才在她的怀中睡了过去。
这回呼吸平稳,身子温热。
眼前的城池待不下去,将军夫人只能跟着难民继续往下一个城池走,她将梁妄手上的两个小金镯子卖了,换了一路的干粮,一双绣花鞋走通了底才走到了良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