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道黄符将秦鹿与梁妄护在其中,犹如一个可以暂时避风的小屋,符上金光乍现,不但是外界的魂魄,便是被守在里侧的秦鹿瞧见那黄绸上的朱砂符咒,也觉得心里发毛,不安被扩大。
梁妄朝秦鹿的方向伸手,道了句:“小鹿,把手给我。”
秦鹿回头,见梁妄立在原地不得动弹,免得破了阵法时,哪还顾得上与他牵手,她直接冲了过去,双手紧紧地抱住梁妄的胳膊,几乎缩在他的怀里道:“这个声音……好吵。”
梁妄听不见,秦鹿却与外围的鬼一样能听得见,道与佛不同,佛存善念,凡世间所能度的,都度之,而道则清楚,有些不能度的,便要毁之。
这些沾染怨气的魂魄不是没救,只是若只有一两个,甚至十几二十个,梁妄都可以耐下性子去消除对方心中的怨气,再让天音引魂离去。
可这处几千只含着怨气的魂魄,带着难消的恨意与杀意,统统往他这边冲过来,根本不给梁妄思考,究竟是救,还是毁。
无从考虑,便都毁去。
反正都死了,也无痛觉,这世上飘荡的鬼魂已经够多了,放任这几千只带了怨气的魂魄离开这座山,再飘到其他地方,指不定得出什么乱子。
所以黄符原先是镇鬼所用,是为了困住阮红红的,可所追踪的阮红红,不过是个化影,并非她的魂魄。
镇鬼符,变成了杀鬼符。
即便梁妄尚未施法,秦鹿身为一个鬼,见了杀鬼符也不禁肝胆俱怕,寒意丛生。
符咒上本身的道气,就足以镇住任何一个稍有理智的鬼魂,而这些没有理智的,依旧不断地想要突破杀鬼符,被其背后的人操纵着,给梁妄添来麻烦。
“生出这些怨鬼又如何?”梁妄面色冷冽,凤眸抬起时,内里透着几股猩红的光,他声音低沉道:“这世间能杀死本王的,唯有我自己。”
扯开宽松的蓝袍腰带,梁妄将外衣披在了秦鹿的身上,盖住了她的头顶,将一切杀鬼符的声音阻隔在外,蓝袍之下的他,身穿的是纯白道服,衣摆墨挥一般的太极图随风摆动,荡漾开来。
梁妄轻轻摘下秦鹿拇指上的戒指,悬于掌心之中,戒指上幽黑的烟透着深蓝色的光芒,无需梁妄以声唤出,便见一股夹杂着蓝色犹如闪电般的黑气窜出了戒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在黄符之中形成了个巨大的身体。
非人身,鬼魅一般虚无缥缈,盘成了好几圈的黑烟,犹如一条长着人脸的巨蟒,那人脸上双眼空洞,却有一张血盆大口,见了梁妄时,双眸合上,没有对视。
梁妄见之,道:“今夜竹林之内,共四千七百二十六魂,皆是你口中之食,何时吞完,何时归。”
得此命令,人脸巨蟒一般的吞天几乎按捺不住,困于戒指不知多少年,他从未饱餐一顿,梁妄见吞天已经开始躁动,目光才扫过面前几十道杀鬼符,紧皱的眉心从未松开,只见薄唇轻启,口中吐出一个字:“撤。”
黄符化作了金烟,呼啦一声散去,而那一直困在黄符之外的魂魄将蜂拥而至。
便在黄符撤下的同时,吞天迅速化成了穿梭在魂魄之中的巨兽,他的口中没有獠牙,可但凡从他身侧触碰过的魂魄,都发出了惊恐的尖叫,而被他张口吞下的魂魄,统统撕裂成了碎片,与他身体里其他的黑烟融为一体。
被黑烟包裹其中的蓝色闪电一路朝竹林深处而去,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鬼魂的哀嚎声在周围不断响起,当真叫人误以为自己闯入了无间地狱,听到了鬼哭狼嚎之声。
秦鹿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了怀中,从头顶盖下的蓝色长袍里有梁妄身上的味道,温热的怀中还能听见砰砰的心跳。
梁妄一只手搂着秦鹿的腰,另一只手双指并拢,一片飘零的竹叶割破了他手指的指尖,滚烫的血液对这些魂魄有无穷的吸引力,凡是被吞天吞过的地方,魂魄明显从密集变成了零散,而那些吞天还未来得及游走之处,鬼魂任就孤注一掷,朝灭亡奔近。
梁妄道:“以我精血,上请天神,下通鬼使,诛鬼降恶,皆化火成灰。”
这道口诀收后,秦鹿忽而听见耳畔的钟声,一叮,蓝火簇簇在周围燃烧,凡是靠近的鬼魂皆被火化成了灰烬,一当,凡是化成灰烟的魂魄,皆落入白雪中消散不见,呜呜风声之中,还有一道道惨烈的哀嚎。
“王爷……”秦鹿不禁背后发凉,心口狂跳,只唤了这一声,梁妄的手便压在了她的头顶上,安抚似的稍稍用力,道:“别怕,抱紧本王的腰。”
秦鹿依言,双手搂着梁妄的腰身,几乎与他贴在了一起,外界所有,皆听得见,看不见。
她信梁妄,几千鬼魂,她无法应对,但梁妄一定可以,这世间凡非鬼界,非仙界的人间道法,无他不通,无他不知晓。
秦鹿慢慢闭上双眼,心中实在想不通,她与梁妄究竟是哪一步走错,才会落到这场陷阱之中?
林子外的村落里所有人,皆是被戾气所杀没错,而他们一直都追踪着阮红红的七魄,也的确找到了她的七魄没错,为何跟着七魄而来,见到的阮红红,却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
阮红红虽然穿着红裙,虽然扎着双环垂鬓,可身上并无多少怨气,她的死状惨烈,身上还有永远也无法褪去的伤痕,那些留在少女身上的伤口,全都是她生前最后时光的折磨,她看上去,与秦鹿第一次在田粮镇里见到的那个,一样无辜,一样可怜。
那戾气……是从何而来的?
这一路上,这么多条人命,又是谁杀的?
秦鹿想得头痛,脑海中忽而闪过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带着凉风走到了她的身边,就在包子馒头铺的前面,她见到了对方,忘记他叫什么,于是跟了过去,可跟了过去之后,她明明叫了对方的名字,对方却没有任何回应。
紧接着……秦鹿立刻被困住手脚,一股恶意袭来,带着彻骨的寒冷,叫她呼吸困难,脑海一片空白。
然后她回头,看见了巷子里的阮红红,阮红红藏了起来,只露出了半个脑袋,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这边,当时秦鹿周遭皆是难以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可此时她却有些不确定,那天早上巷子里,露出半个脑袋的阮红红,盯着的人,真的是她吗?
是在瞪着她,威胁她不许靠近余劲佟,还是那双眼,其实并非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已经走过去的余劲佟,是在提醒余劲佟,不要伤人?
秦鹿豁然开朗,心头犹如被人踹了一脚,疼得窒息之后,才想明白了一切。
怨鬼,其实一直都不是阮红红。
是她与梁妄猜错了,因为阮红红死前曾遭受过非人的对待,死后忘记一切,又将三魂七魄分裂开来,所以她与梁妄理所当然地以为,阮红红心生怨恨,一半是少女的天真单纯,一半是对这世间不公与他人的憎恶。
可阮红红死的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余劲佟与阮红红的七魄是知情的。
天音的鸣叫声将秦鹿的思绪打断,她这才发现,自己过于紧张,一口呼吸都没喘过,此时胸腔憋得生疼,不禁伸手捂着心口位置,微微喘气。
周围的风声越来越大,可鬼魂的哀嚎声却越来越少了,靠近梁妄与秦鹿的附近所有声响几乎消停,秦鹿动手将挂在自己头上的蓝袍扯下了一些,露出了脸,衣袍还披在她的肩上。
梁妄将人抱在怀中,一低头便能对上秦鹿的双眼。
秦鹿抬着头,看向顶上的蓝冠白羽寿带鸟,天音几乎俯冲下来,等将到眼前时骤然张开双翅,纯白的羽毛遮蔽了天空唯一一丝光亮,等长翅挥动,天音落在一旁枝头上时,秦鹿瞧见天空的乌云散去,月亮出来了。
梁妄问她:“害怕吗?”
秦鹿点了点头,她是有些害怕的,索性一切都过去了。
便于此时,梁妄的手按在她的后脑上,将她的脸贴上了自己的肩头,右手摊开,掌心的戒指微微发光,远方而来的黑烟夹杂着电闪雷鸣般的轰隆声,迅速靠近,黑烟之中的人脸露出了餍足的神情,转而入了戒指了。
戒指颤动,嗡嗡两声,又被梁妄重新戴回了秦鹿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