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确实在北里中曲一个楼里找到了刘文吉。
刘文吉喝得酩酊大醉,满面绯红。
他坐在二楼一栏内,正在欣赏楼下正中央一名妓踩在鼓上的舞蹈。也不知那名妓跳得是有多好,刘文吉拍掌大笑,并把自己身边早已备好的绸绢向楼下扔,送给那名妓。
刘文吉疯癫,哈哈大笑:“给娘子缠头!
“给娘子一个好兆头!”
昂贵的绸绢从楼上飘下,落在名妓赤脚所踩的大鼓上,将那蒙着面纱的名妓吓了一跳。仰起头,名妓看到刘文吉隽逸面孔,心中一动,就向楼上屈膝,娇滴滴道:“多谢郎君。”
刘文吉便再饮一杯酒,向楼下致意。
身后传来不可置信的女声:“刘郎!”
刘文吉回头,眯着眼,濛濛地看到貌美如春的女郎,与自己多年的好友站在一起。
他的好友修匀如竹,依然气质极佳。那女郎却面色惨然,蹙着眉看他。
刘文吉醉醺醺的,摇着手中酒盏:“素臣,春华……是你们啊,来,共饮!”
言尚轻轻一叹,对春华道:“他喝多了,我们先带他离开……”
他语调温和的话在热闹的大堂中,被衬得声音很低,大约只有站在他旁边的春华能听到。
刘文吉听不到言尚说什么,只看到言尚侧过脸,秀致眉目面对着春华。
刘文吉一下子涨红了脸,扑过去:“言素臣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抢了我的功名,又要抢我的女人?!”
春华惊讶地瞪大眼,大脑空白,看着这个跌跌撞撞扑来的郎君,和平时所见的情郎完全是两个人。
言尚挡在春华面前,搂住这个步伐不稳、口上放肆不住的酒鬼,略微头疼。
这便是他不爱饮酒的缘故了。
言尚向春华看一眼。
春华点头,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上来扶刘文吉,柔声:“刘郎,我们先走吧……”
刘文吉嚷:“你们背着我在说什么!你们在眉目传情什么?!”
他声音嚷得大,周围玩乐的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
言尚皱了眉,当机立断,一把捂住刘文吉的嘴,不让刘文吉再乱说。
而春华脸色青青白白半天,周围窥探的、暧昧指点的目光让她羞愤,但她到底是听了言尚的话,没有和一个酒鬼计较。
这个酒鬼被言尚半扶半抱,却更加生气,一下子扑过去,抓住春华的手。言尚一个没挡住,刘文吉已经拽着春华:“春华,你不能不要我,不能连你也瞧不起我……”
春华目中生软,低声:“刘郎,我不会瞧不起你的。”
刘文吉醉眼朦胧,盯着她,却忽的冷笑一声:“你是没有瞧不起我,可你也没有向着我,帮我!”
春华急道:“你这话从何说起?”
刘文吉一指身后的言尚:“他走了公主的门路,才能得到探花郎,别以为我不理会你们的事情,就不知道!”
春华勉强道:“……那也只是行卷。行卷并不代表结果……”
刘文吉看着春华,低声:“那你为什么不帮我行卷?你不是公主府上的侍女么,你不是公主身边最看重的人么?只要你帮我说句话,为什么我不能是探花郎?为什么今日的荣誉,不能加于我身?”
春华怔怔然看着刘文吉,万没想到刘文吉有这个想法。
而言尚看刘文吉显然是心魔在心、已经藏了多日、如今不过借着醉酒而不吐不快,言尚轻轻一叹,直接拉下了四周的帷帐,将这片空间和其他地方格挡开,让无人再能窥探。
言尚盯着刘文吉,其实他也好奇刘文吉一直是怎么想的。
向来傲慢的人,是真的不可一世,从来不肯低头么?
春华被刘文吉握着手,对方的酒气喷到她面上,她手也被抓得疼。但她忘记了这些,她只是不认识一般地看着刘郎,喃喃:“我欲帮你行卷,是你自己嫌我多事,不肯的……”
刘文吉高声:“然而贤惠女郎,是郎君说一声不用,你就再不动作了么?你日日能在公主府见到言二,你日日看言二像个狗一样去讨好你的公主,你为什么就不能、不能帮我、帮我说哪怕一句话……”
春华目中渗了泪。
她说:“是你说不要的。
“而且我们殿下脾气硬,你不去求,她怎么可能因为我一句话就帮你?
“你可知哪怕是言二,也不是那般顺利。也有人想抢言二郎的……”
刘文吉大声打断:“我不想听你们这些辩解!”
他推开了春华,向后退,撞在了案上,跌坐在地。案头的酒倒了下来,淋在了他衣袍上,乌浓一片。他发髻微乱,几绺碎发拂在面上,苍凉憔悴。
他手指言尚,惨笑:“而言二!你扪心自问,你的才学真的比我好么?你的诗赋真的强于我么?明明不是!谁都知道不是!可是为什么你行?为什么你能行?”
他靠着帷帐,痴声:“难道不愿意走门路,想靠自己的能力,就是错的么?因为人人行卷,我不行卷,就永远轮不到我么?世事为何如此不公?天地为何如此不仁?
“为何必须要向权势低头,为何必须要摧眉折腰,打断自己一身傲骨?多少才子因为门路而不能及第,又多少人及第后荒芜数年一事无成,只能离开长安……为何总是世家强,为何总是我们弱?”
他茫然间,言尚清和的声音响在他身后:“因为自古以来,定规则的人,就是世家权贵。不是乡野豪强,也不是平民寒士。闾左豪右,天下兴亡,什么时候是你刘文吉就能说的算了?
“你瞧不上世家之权之贵,然而今日科考,正是他们让权的结果。也许他们不是主动让权,但其中一定有希望这个社会变好、才说服其他人一起让权的人。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百姓才是天下支柱。这个道理,谁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