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四面声音终于静下,言尚叹口气,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来堵县令府?”
百姓们推来推去,派出一个代表来:“府君,这雨已经下了两个月了。再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怎么办?南阳会不会被洪水淹了啊?府君,是不是你们官员哪里做错了事,惹了老天发怒,惹了龙王爷发火?我们要不要向龙王爷献献祭品?”
言尚:“……献什么祭品?”
百姓们兴奋:“我们选出了一对童男童女!送给龙王爷,他老人家就会平息怒火,不会再大雨淹我们了!”
百姓如此愚昧。
那边的裴倾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只是掀帘看着对面被愚昧百姓们围着的言尚,暮晚摇眼睛幽黑,并不说话。
言尚温声:“诸位弄错了,祭祀龙王爷,不是这般祭祀的。诸位且听我说,南阳并未惹上苍大怒,上苍那般日夜操劳,便是垂青凡人一次,也该关注长安,怎会注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当是龙王爷打了瞌睡才是,无妨,我们向他老人家祈求天晴……”
裴倾这边,便听言尚说什么祈晴、什么感天动地……裴倾:“言尚疯了吧?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怎能这样哄骗百姓?”
暮晚摇淡声:“因为你们的大道理,寻常百姓是听不懂,也不信的。天晴是老天高兴,下雨是老天生气。收成好是老天赏脸,收成不好是老天惩罚。读书是窥探上天旨意,不读书是上天恩惠。
“这就是寻常百姓的想法。
“你现在告诉他们刮风下雨都是日常,不必惊慌。他们会觉得你是妖魔鬼怪,不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想事情。
“所以……言尚才要兴教。”
裴倾看向暮晚摇,眼神古怪。他从没想到一个公主,能有这样的认知。他说:“殿下如此关心民生……”
暮晚摇:“我不关心。”
她停顿一下,垂眼:“是言尚告诉我的。”
裴倾:“……殿下好似三年来,不曾和他联系。”
暮晚摇:“他走前给了一道折子。除了建议我如何韬光养晦,还讲了他小时候行走江南时的见闻。”
雨水噼里啪啦,声震如雷。
裴倾一时心中酸涩,半晌憋出一句:“……但是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百姓,背叛了殿下。然而我不会。”
暮晚摇没吭气,她眼睛看着那边百姓们簇拥着言尚去一个方向,便吩咐车夫:“跟去看看。”
裴倾登时心中难受,他本意是让暮晚摇看言尚的笑话,而今却是暮晚摇主动要跟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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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言尚答应这些百姓,为南阳祈晴。
南阳霖雨,从二月一径下到了四月。言尚被百姓们围着,吩咐关闭坊市各门。他安排在南阳位置最正中的地方建置土台,台上置坛及黄幡,众人祷告以祈天晴。
暮晚摇的马车停在一家茶舍的门口,见到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都一个个跪在台下,口上念念有词地祈祷雨停。官吏们如临大敌,在其中梭巡,最怕这时候有人趁乱闹事。
百姓们和官吏们发生着冲突,官吏们让百姓们分散开,或者干脆回家去,百姓们则吵着要是雨不停怎么办,官吏们在害他们。
吵嚷中,他们忽然抬头,见到言尚被人扶着登上了台。
雨水从四面八方浇灌而来,言尚白袍如雪,被雨打湿,他眼上所蒙的纱带轻扬,更衬得他苍白清逸。他立在高台上,就这般坐下,向下方诸人拱手。
言尚道:“我亲自于此祈晴,烦请诸位乡亲莫要争执,恐惊了天意。”
百姓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们的县令坐在幡旗下,面容清矍俊美,年轻如斯。他就那般坐在那里,看着巫师们祷告,看着巫师们戴着面具跳舞。风雨从四方袭来,飞上他早就湿透的衣袍。
他便看着更加瘦,更加清如月光。
他只那般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渐渐的,下方的骚乱平了下去,百姓们肯听官吏们的安排分散开,不再聚在一起。他们安静地在下面看着巫师们祈祷天晴,再不乱说话,不乱走来走去。
从天亮到天黑,整整三个时辰。
每当焦虑时,他们抬头看一眼仍静坐台上的府君,便重新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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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三个时辰,这里除了巫师们的祷告声,除了雨水声,再听不到人说话声。
坐在车中,裴倾看得出神,暮晚摇看得专注。
她坐在车中仰望坐在雨中的他,脑海中蓦地想到了岭南那场雨下,他背诵《硕鼠》时的样子;又想到当年刑部大牢中,他与她争执民生……而今她看着他就那般坐在大雨中,陪着这些百姓,帮着这些百姓。
他是那般美好。
他如白鹤,他如珠玉,他是发着光一般的人。他让人不由自主地仰视他,不由自主地跟随他。
暮晚摇目光一眨不眨,她嘱咐外面的侍女:“去找干净的男子衣裳来。”
裴倾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可是他心中酸涩,自愧无比,根本说不出阻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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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巧合,黄昏的时候,雨竟然停了。
百姓们却不觉得这是巧合,只觉得是他们的府君感动了上苍,欢呼不已。
言尚被云书从台上扶下来的时候,全身湿透,满身冰凉。他颜色苍白,手都有些颤抖。忽而,他听到云书又憋屈、又讶然的声音:“……娘子!”
言尚抬脸。
暮晚摇由侍女们撑着伞,她手臂搭着一件灰色的兔皮裘衣,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