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

第11节(2 / 2)

月徊显得无可奈何,“要不怎么呢,皇上既发了话,咱们也不好回绝。我是不愿意干伺候人的差事,上富户家里做工,了不起扣嚼谷,上宫里做宫女子,闹得不好扣的就是寿元,我还不是怕您为难么。”

她倒体人意儿,也不算傻,梁遇瞥了她一眼,“那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你听出来了么?”

月徊压低了声儿,“皇上立后宫的事儿,您二位商量了半天,我要是说我愿意做娘娘,皇上该怀疑您的野心了。”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梁遇不由一哂,“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你听过这句话么?你要是真愿意当娘娘也不难……”说着顿下来,复又问她,“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皇上的长相不合你心意?”

月徊愣了下,才发现哥哥远比她想象中的更了解她。不过要说她不愿意做娘娘的原因是这个,那就猜错了。

“不是有句民谚吗,说‘南宇文北慕容’,慕容家的人,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我就是瞧这宫里每个人都累得慌,不及我在外头天地广阔。眼下碍于那点小能耐在那位爷跟前现了眼,想走也走不脱,且慢慢熬着吧,等时候一长皇上淡忘了,我不就能顺利出宫了吗。”

说来说去全是那一技之长惹的祸,梁遇叹了口气,“这回恐怕还得麻烦你一遭儿,既入了这个局,扮一回是扮,扮二回也是扮。”

月徊认命地点点头,“这回是谁,您明说吧。”

梁遇向慈宁宫方向眺望,寒声道:“江太后。”

第20章

上回扮皇帝,这回扮太后,做人做到这份儿上,一辈子算是“圆满”了。

月徊说成啊,“谁还能杀我两回呢,多早晚让我出马?出马前我得先听听太后的嗓子,能不能糊弄那些人,也得看造化。”

她说得爽快,梁遇倒有些不落忍,蹙眉道:“哥哥把你带进宫,让你搅合进政事里头,实在对不住你。”

他低头看她的时候,眸中烟雨迷蒙,月徊最爱看他的眼睛,兄妹俩五官不像,但她坚持认为,自己的眼睛某种程度上和哥哥的一样漂亮。

“凭您和我的交情,说得上这话?”她大度完了头前后探看,见周围没旁人,一把搂住了他的胳膊,笑嘻嘻说,“留在宫里怪好的,别人舍身抛家进宫,脑袋别在裤腰上当差,我就不一样,因为我有哥哥啊。哥哥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离您近点儿,你一伸手就够着我了,我遇不上险境。再说我招人心疼,皇上也挺待见我的,在宫里喝肉汤,比在码头上稀粥溜牙缝强,您说是不是?”

梁遇人前的威严,认真说不比任何主子逊色,这些年他独来独往,和贴身伺候的人也不亲近。如今来了一位兴之所至就对他动手动脚的,他想把胳膊抽出来,试了一下没能摆脱她。正打算说教两句,前面龙光门上有小太监搬着题本进来,那些东西极有眼力劲儿,乍一见雷劈了似的,忙缩回门内,再也不敢露面了。

梁遇无奈地看着她,这回什么也不必说了。她讪讪把手缩了回来,“是我不好,那些人该误会您喜欢太监了。”

梁遇脑仁儿作疼,叹了口气道:“这些都是小事,底下人不敢乱嚼舌头。”

她没脸没皮地笑了,“我也是这么想,您看他们管您叫老祖宗,管皇上叫爷爷,您比皇上辈儿还大呢,他们怕您。”

她是什么都敢说,俨然长了颗牛胆。梁遇不得不告诫她:“这话叫外人听见要闯祸的,嘴上留神。皇上高坐庙堂,让人敬畏就够了,我的本分原就是让人惧怕。人有高低贵贱,有些人靠感化是不成的,必要刀架在脖子上,要鞭子狠狠抽打他,他才知道什么叫尊卑规矩。别以为只有下贱奴婢才需要管教,有时候主子们也一样。”他说罢,牵着唇角凉薄一笑,“先前东暖阁里议论如何处置孙家姑娘,你听了什么想头儿?觉得哥哥心狠手黑吧?”

月徊没吱声儿,当时他说或是落水或是遭劫,寥寥几句,吓得她心头直打哆嗦。

好好的官家小姐,就因为太后要选她做皇后,闹得不好命都没了,细想多可怕!难怪哥哥不愿意她跟在身边,说久而久之她会怕他,好人确实干不了司礼监的差事,别说皇帝立后,光是内阁,这两天都连着出了多少事儿了。在他们眼里人命根本不算什么,只要是挡了道儿的,个个都该死。

年轻孩子,脸上藏不住事儿。梁遇细瞧她神情,过去十一年她虽挨饿受穷,离生死大事却远得很,她从来不知道,背光的地方有多险恶。

“走吧,先在值房歇会子,申时三刻太后要上咸若馆诵经,届时我领你过去。”

他负着手,慢悠悠走在夹道里,出了长康左门,前边就是御花园。园子里人来人往,月徊这时不敢再妄动了,掖着手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进了司礼监衙门。

上半晌雪略停了一阵儿,进贞顺门的时候又下起来,漫天扯絮一样的白,从雕梁画栋间飞浮坠落。要说这司礼监也古怪,那么黑的衙门,却有细腻的小情调,院子当间儿栽着一棵高大的海棠,太监们拿红绸给它包裹上,另用舌红缎子扎成海棠花,一朵朵坠在枝头。进门乍一见,一树繁花开得热闹,算得上紫禁城里最喜兴的景儿了。

月徊脚下蹉着边走边看,姑娘喜欢那些花了心思的东西。梁遇随口道:“快到大年下了,原想今年陪你在府里过节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月徊说哪里都一样,“往年我们三十夜里吃了饭,就爬到天宁寺塔上看焰火,到底离紫禁城远,看不尽兴。今年在宫里,仰脖儿就能瞧见,可比费劲登塔强多了。”

她真是个搁到哪儿都能找见乐子的人,梁遇有些遗憾,原想过年把父母牌位请出来,一家子也算团聚,谁知临了出了岔子。事已至此,暂且只能这样了,等明年吧,明年总有机会的。

月徊琢磨的是别样,丧气地说:“可惜小四儿不好进来,要不还能吃个团圆饭。”

她一时一刻也不忘了小四,不知道的真要拿他们当亲姐弟了。梁遇嘴角一沉,转头叫来人。一个小太监上前听示下,他吩咐领月徊去围房,自己没再交代什么,转身入暖阁处置公务去了。

月徊跟着去了围房,要在这里等天黑,实在有点无聊。西炕上的窗户推开就能看见衙门正堂,也不知道哥哥在忙什么。其实她想缠着他来着,可惜人多眼杂不方便。百无聊赖只好找点儿事干,于是研究了半天案上的西洋钟,再举着通条蹲在炭盆前,拨了好一会儿的火。

司礼监衙门不算太大,一圈楼阁围绕,形成个高且深的天井,外面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听见。月徊原以为这里只有太监出入,没想到隐约传来女人的声音,她忙扒在窗口看,见一个宫女子站在廊下,谦卑又谨慎地说:“我们娘娘不豫,不知怎么,今儿吐了两回,请梁掌印过去瞧瞧。”

生了病不请大夫,找到这儿来有什么说头?正纳闷,门上有小火者送桔红糕来,月徊就势打探:“这位爷,我问您个事儿,分派太医这种活儿,也要咱们掌印亲自过问吗?”

小火者茫然说不啊,“老祖宗公务巨万,哪儿有闲工夫操心那些个!除了御前的差事,其余都有底下人承办……嗳,您吃点心吧,这是老祖宗让给送的。”边说边打量她,“您瞧着眼生得很,才进宫的吧?在哪儿当差呀?”

月徊含糊应了声,“是才进宫,派在万岁爷跟前伺候。”

小火者呀了声,“失敬失敬,原来是御前的人,怪道咱们老祖宗高看呢。”

月徊虚头巴脑敷衍,眼睛一时也没挪开,见梁遇现身,她偏头冲小火者一笑,“梁掌印真好性儿,这种事还出来支应呐。”

小火者在宫里久了,有些事门儿清,暧昧不明地笑着说:“您才来的,不知道里头缘故,当今万岁爷还没开设后宫,宫里留下的全是先帝爷的老娘娘们。那些个老主子活得多精细呀,实在不好糊弄,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不是老祖宗经办的事儿她们不能放心。”

月徊哦了声,倒也觉得情有可原,“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宗毛病。”

小火者失笑,“上了年纪?口头上称老娘娘是规矩,未见得加个老字儿就当真老了。宫里是什么地方呢,隔上三五年采选一回,皇上跟前常选常新。像老皇爷的宫眷们,里头最年轻的才二十出头,就是打发宫女传话来的那个王贵人。早前老皇爷殡天,那些无所出的除了殉葬,剩下的全打发到陵地里守陵去了,王贵人本也该出宫的,恰巧那会子怀了龙种,这才留下。不过后来动了胎气,龙种没保住,念在她也算生育过,就养在延庆殿里头了。”

月徊一听,觉得有点儿意思。宫里下层太监都是碎嘴子,有个新人听他们数一数家珍,就显出他们的能耐和资历,因此只要轻挖,他们自然倒豆子似的全抖露出来。

于是她装模作样感慨:“留下的全有子息,就王贵人可怜见儿,年轻轻的,没个依仗。”

“所以得找靠山呐。”小火者囫囵一笑,“老娘娘们都是精刮的人,早前还争宠,如今先帝爷都没了,在这后宫里活着就图手头宽裕,吃喝舒心。”

月徊琢磨了下,“您的意思是,老娘娘们也结交内官?”

小火者不说话了,摇摇脑袋以显得嘴严,“这可不是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