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

第14节(1 / 2)

他含沙射影说了这么多,张恒听在耳里,却是一剂醒神的猛药。如今在朝为官的,哪个能做到一清二白?纵是从来不受贿赂,只要东厂想办,你就黑得乌鸦似的,再也白不了了。梁遇不提这宗还好,一提就说明他要往这上头动脑经,司礼监党同伐异的事儿办得多了,接下来会不会再拿这个做文章,坑害内阁官员,谁知道呢!

张恒只得顺着他的话频频点头,“梁大人说得是,是这个理儿……”

梁遇又一笑,和颜悦色道:“太后召见张大人,想是为了立后的事儿吧?下聘要用的大礼,司礼监已经加紧预备了,不拘什么时候放恩旨,咱们这儿说话就能抬出来。”

张恒哦了声,“这事我正要转告梁大人呢,先前太后发了话,皇后的人选有变,太后又瞧上了徐太傅家的孙女,打算册立徐氏为后。”

梁遇迟疑了下,纳罕道:“太后和徐太傅向来不对付,怎么会立徐宿的孙女为后呢,张大人别不是听错了吧?”

张恒却说没错,“我也担心听岔了误事,又追问了太后一遍,说的正是徐氏,分毫不错。”

如此看来,月徊是真把张首辅糊弄住了。这丫头的能耐实在不小,但这件事办完,只怕麻烦也要接踵而至了。

梁遇道好,“既是太后的意思,那就照着办吧!诏书上改个名字不为难的,什么时候宣旨,咱家等首辅大人的信儿。”

张恒忖了忖,“左不过这十天半个月,节前办了好过年。还有一桩,太后说东西六宫要进人口,五品上官员家适龄的姑娘都得参选。另特意提起南苑宇文家,大有存心联姻的意思。”

“宇文家?”梁遇恍然大悟,“也是,那些外姓藩王家,鲜少有进宫为妃的姑娘。太后娘娘真是一片慈母之心,想尽了办法为皇上拉拢藩王,稳固朝纲呢。”

所以说,太后像一夕变了个人似的,梦见先帝爷哭是假,梦见先帝爷说她再唱反调,要带她下去才是真吧!张恒囫囵笑了笑,复又寒暄了两句,往南边朝房里去了。

一路行来,积雪沾染上袍角,梁遇捏着一道竖褶抖了抖,淡声道:“那些异性藩王,是早前跟随太祖打过江山的,虽说世袭罔替到了今儿,朝廷也还得以礼相待。”

杨愚鲁道个是,“崇宗皇帝那时候有过先例,不等接进宫再封妃,就是各家赏个封号,藩王们再推举出合适的女孩儿,算是宫里的恩典。到时候朝廷得派人过去接应,要是开春下旨意,明年六七月里事儿才能办完。”

梁遇嗯了声,“等着吧,等皇后人选大定,就该给各藩颁布旨意了。打今儿起,外头动静不许往慈宁宫走漏半分,太后要是闹起来,慈宁宫伺候的一干人就别活了。至于封妃的事儿,还得听皇上示下,到时候司礼监、东厂、锦衣卫都得抽调人手过去接应……傅西洲,这程子学得怎么样?”

杨愚鲁道:“回老祖宗话,那小子机灵能干,冯坦说是个好苗子。只要仔细调理,三年五载之后,必是东厂拔尖儿的人物。”

梁遇没再说话,虽说他对那野小子没什么好感,但瞧着月徊的面子,能成才也是好事。

从夹道往北,前面就是揽胜门,这时候月徊应该还在咸若馆里。今天的差事承办完了,可以回家呆上两天,皇帝虽急于让她进宫,但也得容他把一切安顿好。到底御前忽然多出个人来,身份不安排妥当,底细经不起推敲。皇帝跟前他没有隐瞒月徊的身份,但于外头还是遮掩一下的好,这是他和皇帝达成的共识。

手上要事再多,他得先把月徊接回来,可没想到的是,当他匆匆赶到咸若馆时,皇帝居然也在。

年轻的帝王,站在日光下自有一段风流蕴藉,那飞扬的凤眼和沉沉的鬓发,将这少年模样勾勒出了别样的精美。

他立在台阶前,正回首等里头人出来。月徊换下太后惯穿的那条裙子,穿回她的葵花圆领袍,皇帝叫她一声,她嗳地答应了,边扣着腰带边说“来了来了”,那样松泛的相处,像梁家还未遭难时候,他和私塾里同窗同进同出的样子。

慈宁宫花园和慈宁宫离得太近,长信门对面就是慈宁门,因此往北这条道儿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揽胜门出去进迎禧门,穿过司礼监经厂直房,绕开慈宁宫走。

他们过来了,梁遇略顿了下,闪身让到了含清斋山墙后,听着他们有说有笑穿过角门走远了。杨愚鲁觑了他一眼,“老祖宗,看样子万岁爷很喜欢姑娘。”

梁遇慢慢颔首,帝王的感情确实复杂而分裂,筹划立后选妃的同时,不妨碍他少年人情窦初开般接近喜欢的姑娘。这皇权天下本就如此,只要喜欢便有后话,何况还有他这个亲哥哥在,就算月徊从女官做起,他也能将她送到后位上。

好事儿……是好事儿……梁遇拧起眉,示意杨愚鲁招人过来问话。

很快领命掌班的曾鲸到了跟前,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声老祖宗。

司礼监里人才济济,去了一个骆承良,底下司房就能升上来。这曾鲸一向闷葫芦似的,但办事稳妥,梁遇冷眼看了他三年,他的机敏,并不在杨愚鲁或秦九安之下。

梁遇问:“皇上来了多久?是才到,还是早来了?”

曾鲸道:“回老祖宗话,皇上比张首辅来得还早,里头才换衣裳,怹老人家就到了。”

梁遇沉默下来,才知道这事打从一开始,皇帝就在月徊边上。

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他是预备自己在边上陪着的,没想到外邦使节忽然进宫,打乱了他的计划。因昨儿该说的话他都仔细交代月徊了,今天又指派了曾鲸掌事,就算她一个人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他甚至很愿意让她自己处理这件事,虽说从未接触过官场的孩子糊弄当朝首辅,说起来像个笑谈,但只要他还掌管着司礼监,多大的风险都可以是历练,了不起鱼死网破么,再坏的事他也有后招儿应对。

只是没想到皇帝会来,有他亲自坐镇,万一张恒发现帘后坐的不是太后,那么这件事就由皇帝挡在头里了。

说来也怪,平常走道儿都要计较先迈左腿还是右腿的人,竟有这样的魄力,看来这份喜欢已经足够深刻了。他负着手,轻轻叹了口气,之前想好的事,一旦成真了竟又有些不满,觉得一切来得太快了。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眼下他又有了新的惆怅,惆怅月徊才刚回来,也许很快,她的心就要向着别人了。

月徊那头不懂得哥哥的忧思,她在庆幸这么要紧的差事她办下来了,皇帝就算再忌惮她这条嗓子,对大伴也会心存感激。

她跟在皇帝身后进了乾清门,皇帝没回暖阁,带她一直往后去。坤宁宫就在乾清宫之后,中间隔着一座孤零零的交泰殿,皇帝指了指那个黄琉璃瓦四角攒尖顶的大屋子,“朕的宝玺全存放在那里,虽然近在咫尺,却由内阁掌握,朕每天就这么看着,看得着够不着,得等坤宁宫里住了人,朕才能随意开启那扇殿门。”

月徊点了点头,“所以咱们今天干的事儿,就是为了皇上能娶上好媳妇儿。民间也是这样,家业兴不兴旺,全看当家媳妇能不能干。我们掌印说,徐家小姐一肚子学问,将来一定能好好辅佐皇上。”

“一肚子学问?书装得太满也不好,爱较真,芝麻大的事儿也能争上半天。”皇帝浅浅一笑,“世人都说做皇帝好,可做了皇帝不自由,像这样天气,连跑一跑都不能够。”

月徊啧了声,“不能跑不能跳,到了三十往后该发福了。我认识一个盐商,不爱走路,上漕船都要人抬着,躺着比站着还高。”仔细审视他一回,想象不出他胖了是什么模样,会不会眼皮子上也长了横肉丝儿,漂亮的丹凤眼变成肿眼泡,那可太让人难过了。

皇帝这辈子,从没有人担心过他将来发福,这种新奇的论调让他觉得有趣,认真琢磨了下,他一本正经道:“我们祖上十几朝皇帝,没一个是胖子。政务那么多,愁得吃不下睡不好,哪里还能长肉。”

“所以享得滔天富贵,就要受得无边劳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月徊难得想出这么有学问的话来,简直有点骄傲,“现如今您还没成家,缺了几个和您贴着心的人。等明年,这东西六宫都住进了人,坤宁宫也有了主,那么多人潜心为您一个,您心里就踏实了。”

皇帝听着那些向光向暖的话,并没有感觉受到安慰。

外人不明白,他们以为皇帝是天下之主,后宫的女人个个都会抢着爱他,其实并不是的。他从小长在宫里,先帝的那些后妃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她们可以爱花爱草爱吃喝,皇帝翻了牌子她们按分伺候,伺候完了各归各位等着怀孩子。怀上了那可太好了,进宫的使命完成了一半;怀不上也不要紧,继续的领月俸侍寝,循环往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爱?没有,偶尔碰一回头,连搭伙过日子都算不上,比朝中大臣还不如。至于皇帝呢,人太多爱不过来,难得一两个上点儿心,其他都是锦上添花的点缀,毕竟帝王家讲究排场,少了不像话。

皇帝问她:“月徊,你有青梅竹马的玩伴没有?”

月徊说有,“我有个穷哥们儿,大名傅西洲,我们插香拜了把子,他认我做姐姐。”

那是江湖式的豪迈,离皇帝很远,他有些怅惘,“朕没有。”

月徊心想做了皇帝还要什么朋友,快别矫情了。可是她不敢说,想了想道:“没朋友不要紧,您有我们这些伺候您、为您卖命的人,像我哥哥,还有我,还有傅西洲。”

皇帝发笑,这是个不会弯弯绕的姑娘,表起忠心来毫不含糊。袖袋里的盒子捂得发热,他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来递给了她。

“今儿你立了奇功,这是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