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聪明,聪明之处在于不让皇帝处于劣势,自发把自己摆在更低的位置,要离也是她离不开皇帝。皇帝自是无话可说,只得答应让她暂去慈宁宫,她到了那里也寻事由干,跟着珍嬷嬷给太后擦身子,换衣裳。
一个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的人,活着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吃喝拉撒全不由自己做主,且因卧床太久,整日昏沉沉,不知是梦是醒。月徊替太后换罢了溺垫,心里也觉得伤感,曾经那么尊贵的人,如今弄得这样狼狈,何必呢。司礼监的人确实心狠手黑,但也是没法儿,总不能让她在朝堂上大闹。自己呢,心里多少有点愧对她,别的地方没能力弥补,只能伺候起脏活儿来,愈发尽心些吧。
结果梁遇得知她在慈宁宫替太后把屎把尿,一把摔了手里茶碗,“谁让她干那个的?慈宁宫当下差的都死绝了?”
秦九安吓得直缩脖儿,战战兢兢道:“是姑娘自己抢着要干的,底下人拦不住。小的已经知会过了,再看见姑娘进暖阁,无论如何要拦在外头,到底让皇上知道了也不好交代。”
梁遇寒着脸从玫瑰椅上起身,在地心旋了两圈道:“给孙家传个话,就说太后有懿旨,宣孙夫人明儿慈宁宫觐见。这事儿早办早了,含糊在里头不是个方儿。”
秦九安道是,忙提着袍子出门传话去了。
孙家那头得了信儿,夫妻两个面面相觑,待把人全打发出去,孙夫人才道:“你不是说亲政大典上有猫儿腻吗,太后明儿传我进宫了,这话怎么说?”
孙知同也纳罕,“我买通了司设监的人,说当日太后仪仗没有通过他们衙门置办,一应是司礼监经手的。梁遇如今忙于和首揆对柄机要,哪里顾得上那些细枝末节,既然吩咐司礼监承办,不正是说明里头有文章么。你还记不记得,册立皇后那回,张恒奉命在直隶地界儿上找擅口技者?太后的话究竟是不是她亲口所言,暂且不好说,你们几十年的姊妹了,明儿听了自有分晓。”
孙夫人对他的话存疑,“满朝文武那么多人,还听不出话是不是太后说的?都聋了不成!”
孙知同啧地瞪了她一眼,“那么大的奉天殿,回声风声混成一片,哪里容得你分辨!”
孙夫人挨了挤兑,讪讪闭上了嘴,思量了下又道:“你说上回殿上垂帘了,要是明儿去还是不得见面,那该怎么办?总不能硬闯进去吧!东厂那群番子办了多少朝廷官员,咱们要是造次……”
造次即是自寻死路,孙知同当然明白,倘或不是因为皇后人选变得太突然,他也不愿意这趟浑水。太后这人虽说任性,但说定的大事不会随意变卦,也是因着不服气,才要寻根究底,至少把改立皇后的原因弄明白。
“不得见人也不必硬闯,只要仔细留神,瞧瞧有什么异样没有。”孙知同道,望向外面潇潇的天,“驸马年前又给调往江浙了,公主轻车简从回京,要是脚程快,这两天应当到直隶了。司礼监能拦众臣面见太后,拦不住闺女见亲娘,到时候殿下要进宫,我倒要瞧瞧梁遇怎么应对。”
第57章
其实孙夫人并不赞同丈夫和梁遇对着干, 毕竟朝中要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皇上亲政是一个分水岭,亲政之前落马的官员必定是无益于皇帝的,亲政之后再出纰漏, 那绝对是上赶着送死的。
依着她说, 姊妹间再要好,各自嫁了男人譬如前尘尽了, 没什么利害冲突的尚可以走动走动, 要是有了性命之忧, 完全可以各人自扫门前雪。孙尚书一心为姑娘没有做成皇后不平,可在孙夫人看来,做了皇后又怎么样,还不是握在梁遇手心儿里!如今事都过去了, 还偏要翻小帐,她虽不情愿, 却实在架不住丈夫一意孤行。
没法子, 只好硬着头皮在神武门上递牌子等召见。不多会儿里头打发太监过来接应, 倒是个生面孔,见了人便满脸堆笑,作揖打拱说孙夫人来了,“太后娘娘打发奴婢接夫人,请夫人随我来。”
孙夫人有些纳罕, “小公公面生得很呐, 是才进慈宁宫的么?”
小太监哦了声,“奴婢伺候太后娘娘有程子了,寻常当些碎差, 偶尔有宫外贵人觐见也让奴婢代为迎人。”
孙夫人慢慢点头,“我有好几个月不曾进宫啦, 今年不知怎么的,娘娘连贺岁也叫免了……”
小太监道:“太后娘娘凤体不豫,外埠藩王进宫问安都一概减免了。娘娘如今懒动,也不爱多说话,夫人见了就知道了。”
孙夫人听在耳里,料想无论如何面总是能见上的,谁知进了东暖阁,依旧是隔帘说话。只有才踏进门槛那刻匆匆瞥见太后身影,然后便见她由人伺候着卧在美人榻上,珍嬷嬷在一旁支应着,放下帘子,请夫人坐定说话。
孙夫人谢了座,端端并着双腿,两手压在膝上,微往前倾了倾身子道:“有程子没来给娘娘请安啦,老宅子的人也记挂娘娘得很。听说娘娘不豫,可传太医好好瞧过啊?”
孙夫人边说,边使劲探头看,依稀能看见里头剪影。榻上的人高卧着,边上有女官近身伺候,左右帘子阖得不严实,微微透出一线光来,太后那只作养得细腻白嫩的手搭在事事如意织绫被褥上,虽看不见脸,却知道人是活的。
里头传出一声叹息,羸弱的嗓音里,字字句句都充斥着乏力,“我近来身子一里不如一里,想见故人……说话又续不上来气,越性儿就不见了。太医来瞧过,只说气虚血亏,要大大调理……这阵子正吃药,也不见好……”
孙夫人仔细分辨太后语气声口,因嗓门压得低,一下子也不能断言,只得另想办法引她说话。
“今年的天气,像是比往年更冷了些儿,娘娘宜善加珍摄,等天暖和些,身上自然会好起来的。”孙夫人道,含笑挪了挪身子,“我今儿进宫,就是想问问娘娘千秋打算怎么庆贺,回头也好知会家里人预备起来。”
太后轻喘了口气道:“我连坐都坐不住,还庆贺什么!横竖不是整寿,算了吧……你今儿来,怕不是为给我做寿,是兴师问罪来了。”
孙夫人闻言陡然一惊,惶惶站起身道:“娘娘怎么这么说呢,我是多时不见您,心里记挂得很……”
“记挂?”太后凉声道,“我人在宫里,何劳你来记挂?你们是因着……因着换了皇后的人选,你们心里不受用了,想听我个说法儿。”
太后虽上气不接下气,但那股子胡搅蛮缠的厉害劲儿还在。当然了,皇后人选变动,确实是促成孙夫人此来的原因,但归根结底终究是要看一看,太后还是不是原来的太后。眼下算是能确定了,太后不见人,就是越活越矫情无疑。她甚至后悔来这一遭儿,心里也有些埋怨丈夫,他千不甘心,万不甘心,最后又怎么样。人家太后好好的,兴许就是忽然想明白,不愿意再拉扯娘家了也不一定。
孙夫人悻悻地,“娘娘在病中,想是忧思过甚了。咱们姊妹自小要好,及到年长各有各的去处是不假,我心里还拿您当嫡亲的姐姐。”
结果垂帘里头太后呜咽哭起来,“我这一辈子,吃亏就吃亏在骨肉无靠。自己肚子不争气,娘家子侄又不成器……好在如今跟前有个皇帝孝顺我,我何不多替他考虑,保得他,就是保得我自己。”
站在落地罩前的珍嬷嬷听太后话里带了哭腔,忙上前给孙夫人纳了个万福,低眉顺眼道:“夫人,我们娘娘欠安,不宜伤情。宫里头自上到下,可没有一个敢惹她不高兴的,依奴婢之见,夫人既已问过了安,今儿且先回去吧。”
孙夫人自讨了一回没趣,心里本就不舒坦得很,既然太后近身的嬷嬷让她走,那就没什么可逗留的了,便向帘内行了一礼,“娘娘仔细作养身子吧,等娘娘身上好些了,我再来瞧娘娘。”
她福身下去,可不知怎么,隐隐闻见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沉水香燃得再浓,也无法掩盖的臭味儿。
孙夫人太熟悉这种味道了,但凡家里有中风偏瘫的老人,都会对这种味道刻骨铭心。腐朽、枯败、濒死,从骨节里散发出的浊气混合着排泄物的恶臭,就算有专人伺候,一天三遍地擦身,都无法将之彻底消除。
孙夫人迟疑了下,抬眼向帘内看去,可惜隐隐绰绰实在无法看清。
珍嬷嬷见状上前比手,“娘娘该歇觉了,夫人请回吧。”
孙夫人没法子,只得却行退出东暖阁。到了外头有意无意地和珍嬷嬷打听:“我瞧太后娘娘精神头儿很不济,脾气也和以往大不相同了……”
珍嬷嬷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笑,边引路边道:“夫人和娘娘这么多年姊妹了,还能不知道娘娘的脾气么。她向来是这样的,有些话说得重了,夫人千万别介怀。至于娘娘病势,也不瞒夫人,果真是重得很,常是说一句话得喘上好半晌。今儿您进来,她能一气儿说这些,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说罢已经到了慈宁门前,便顿住脚,扬声招呼先头负责迎接的小太监来。
小太监很快弓腰向上拱手,“尚书夫人请吧,奴婢送您出宫。”
珍嬷嬷冲她福了福道:“娘娘跟前有奴婢尽心伺候着,皇上那头也派了顶好的太医来给娘娘瞧病,料着慢慢会好起来的,请夫人放心。”
孙夫人嗳了声,“那一切就劳烦嬷嬷了。”复又让了一番礼,方才出宫回府。
孙知同早在前厅等着了,见夫人回来,忙把跟前人都遣了出去,追问着:“怎么样?见着太后娘娘没有?”
孙夫人坐在圈椅里直愣神,喃喃说:“面没见上,还是隔着帘子说话,听嗓门儿正是太后无疑,可……我这会子却说不准,帘子后头的人究竟是不是太后。”
孙知同一听来了精神,切切问:“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