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穷哥们儿一副难分难舍的模样,梁遇回眼一瞥,沉着嘴角登上了两船之间连通的跳板。
福船和宝船都大得惊人,并排停着像两个庞然的怪物。船身壁立高逾几丈,下方是湍急的海水,他负着手快步走了过去,因为不大高兴,连脚底下犯怵都忘了。
月徊也舍不下小四,这回一见,下回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可哥哥走了,虽然什么话都没说,但比催促还厉害呢,她着急赶上去,小四又巴巴儿看着她,最后还是那一声“西洲”,叫住了他要追过来的步子。
月徊调转视线看,珍熹格格掖着手,仪态万方地站在舱楼前,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是冷的。
据说这姑娘只有十五岁光景,十五岁的城府,恐怕十八岁的月徊都望尘莫及。她先前还说要送湖绸给她的,不可能不知道她就是梁遇的妹妹,然而根本无心结交,连打个招呼都觉得多余。她只是静静看着小四,见小四不挪步,又轻声加了句“西洲回来”。月徊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养大的猪会拱菜了,拱菜之前还把刀叼来问她要不要吃肉,她说不吃,他就决定继续拱菜去了。
月徊心里升起一种嫁女的惆怅,深深望了小四一眼,这才转身往福船上去。
船腹上用以收放跳板的口子渐渐合起来,月徊赶忙向小四挥挥手,小四才抬起胳膊,那栏板就落下,隔断了彼此的视线。
t望台上角螺吹起来,绵长哀戚的声音是起航的信号。两艘战船错身而过,回归各自的航道,月徊提着曳撒登高再看,只能看见甲板上的身影渐去渐远,锦衣卫的行蟒旗在风中招展。
月徊耷拉着两肩垂头丧气,到这会儿才想起找哥哥,可惜左顾右盼没在甲板上找到他,便趋身往他议事的舱房里去。
还没进门,听见里头梁遇的声音,无情无绪道:“宇文氏雄心不灭,到底是茹毛饮血过来的,上百年都磨不平他们的性子。这回打发这位进宫,看来不是善茬,知会曾鲸好生留意她,别叫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杨愚鲁道是,“这南苑王府看着温驯顺从,谁知一个姑娘就不好应付。”
一旁的高渐声道:“上回皇上即位,南苑王进京朝贺,我那天倒班错过了,不知南苑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遇倚着竹青引枕冷冷一笑,“心取山河,杀气扑面。”
大多数人很难想象,一个长得那么隽秀的男人,眉眼间会有渊海一样深重的戾气。梁遇早前见过宇文元伽,是个十足的美男子,但过于阴郁,便有相由心生之感。
大档头冯坦道:“照说南苑如今富庶,可那些祁人怪得很,我在西山健锐营结交过一个兵勇,张嘴就是娶萨里甘(妻),纳福七黑(妾),生孩珠子。”
“没什么怪的,祁人讲究多子多孙。人口越多,积蓄的力量便越大。”梁遇斜眼一瞥,秀长的眸子里满含轻蔑,“你只当他们是为玩儿女人才生孩子?错了,他们是为了生孩子才玩儿女人。”
冯坦啧啧,“倚疯儿撒邪,怪道都说宇文是狐狸的种。”
他们里头商议的时候,月徊就在纳闷,当初让她假借太后的嗓子把宇文氏招进宫来,早知道是这样,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人都散尽后,她挨在边上小心翼翼求哥哥答疑解惑。梁遇脸上神色淡漠,垂眼拨弄着菩提,曼声道:“咱们这号人,在太平盛世里头活不下去。河床淤塞才用得上治河人,河清海晏的,咱们靠什么吃?”
也就是一边治理,一边搅局,这是司礼监的处世之道。月徊茫然点头,想起刚才那位格格和小四的形容儿,她又有点晃神了。小四这孩子打小就不会说谎,她才刚和他提起宇文家姑娘,他就有些躲躲闪闪的,别不是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处出情来了吧!
“本来小四还说,要让我跟着回北京呢……后来怎么就没提了?”她喃喃自语,“这孩子怪有孝心的,使劲儿往上爬,是为了将来养活我。可是……那个什么格格喊了他一声儿,他都没送我过船……”说完又有点儿心酸,想是在小四心里,她已经不那么要紧了。
这是吃味了么?梁遇听她抱怨,心里不称意,皱了皱眉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原本就脆弱,你指望那些做什么?你是不长脚么,要人送你过船?先前整年在运河边上跑,这会儿计较起那个来。”
月徊听他语气不善,拉着脸阴阳怪气道:“您还说我?我看您瞧宇文姑娘,瞧得眼睛都发直了,您不脆弱,只是被美色迷花眼罢了。”
她指鹿为马不是第一回,梁遇也不气恼,一副安然的样子,半闭上眼睛道:“宇文氏出美人,那姑娘长得不错,也算名不虚传。”
“不光长得不错,还会说好听的呢。”月徊赌气道,“好听的谁不会,我也夸夸您……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督主之风,山高水长。”
梁遇掀起了眼皮,“近来读书了?不错……”
月徊不理他,兀自抱膝坐在榻上说:“我瞧宇文姑娘对小四不一般,我听见她叫那声‘西洲’,叫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我一个女人尚且如此,小四是男人,更不顶事了。”
梁遇一哂,“喊了声名字,叫你吃了半天味儿。看来娘姓错了姓,要是姓贺,你的汗毛就竖不起来了。”
月徊被他说得愣神,这是什么意思?贺西洲?喝稀粥?
她尖叫起来,“梁什么,别当我听不出来,你这是对娘大不敬!”
第71章
梁遇怔了下, “梁什么?梁什么!”
月徊鼓起了腮帮子,本想扬声和他比一比谁的嗓门高,但碍于环境不便, 还是压着声, 伸出一根手指往他胸口戳了戳,“不能叫你梁日裴, 当然叫你梁什么!别给我东拉西扯, 你对娘不敬, 我听出来了!”
梁遇被她这么拿捏,有些心虚,可倒驴不倒架子,梗着脖子道:“我多早晚对娘不敬了, 你别乱给我按罪名。”
月徊哼了一声:“娘明明姓傅,你却要给她改姓贺。为了能压倒小四, 你连娘都豁出去了, 娘要是活着, 一定骂你是不孝子!”
抓住了别人的一句话就大肆曲解栽赃,这是小人行径。无奈这小人没脸没皮,遇上这样的人也只有自认倒霉。
细想想,把母亲的姓氏拿出来说事儿确实不对,他自己也觉得亏心, 便打扫了下嗓子说:“是我一时口不择言了, 今晚我会在爹娘灵前认错的,要是他们不肯原谅我,我就跪上一个时辰。”
月徊却又舍不得了, 那两块木疙瘩做的灵位,能看出什么原谅不原谅来。照这么说, 今晚上岂不是必跪无疑了?
“其实……娘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她支支吾吾说,“是我……我觉得您不该拿小四的名字打趣。”
“是么?”梁遇眯着眼睛瞧她,“这个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这会儿却说我不能拿他的名字打趣?梁月徊,你的身子坐歪了,连心都是偏的。”
月徊噎住了,“我哪儿歪了!我这人再正直不过!我是说,您干嘛要往谐音上扯,我和您说宇文格格勾他的魂儿,你管人家叫稀粥,这不是存心抬杠吗。”
她善于和稀泥,这话究竟打哪上头来,好像已经无法考证了。梁遇还在试图往正道上引,“我只是觉得一个捡来的弟弟,别在他身上花太多的心思。你送了他一程,已经是你做姐姐的意思了,往后的路他得自己走。男人女人在一起时候长了,难免会生情愫,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该过问。”
这段话也是他现在心境的写照,只是身份不同,处境也不同,他的情愫到临了也许都是单方面的,这上头来说,他确实还不及小四。
月徊计较的是另一宗,“您不担心么?那姑娘可是要进宫做娘娘的啊,小四拆了骨头才几斤重,经得起那种风浪?”
“这也是他的路,用不着你来操心。”梁遇凉着嗓门说,“酒饮六分,饭吃七分,情用八分,足够了。你管得太多,一则没有那本事,二则也落埋怨,何必。”
月徊不说话了,仔细斟酌他的高见,半晌才道:“情用八分?这话一看就是没动过心的人说的,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死去活来,八分压根儿不够使。”仿佛她是情场老手,早就领教过什么是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