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听出他全是场面话,脸上顿时不是颜色了。隐忍再三,忍得心头哆嗦,最后错牙笑起来,“打搅厂臣有时候了,厂臣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你办差了。你且去吧……哦,得了空儿,请月徊姑娘上我这儿来坐坐。厂臣是知道的,我入宫后圣眷不衰,四处树敌,也没个说知心话的人。月徊姑娘这头没有争宠的牵扯,请她来我宫里走动走动,兴许我们能交个朋友也未可知。”
梁遇自然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拿小四来要挟他,他和小四隔着一层,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要是拿小四和月徊商量,月徊就得急得上吊抹脖子。打蛇打在七寸上,贵妃深谙此道,之所以没有一气儿找月徊,是免于走弯路,先给他提个醒儿。要是他这头无动于衷,那她下一步就会惊动月徊,毕竟月徊一哭二闹,比她自己磨嘴皮子强千百倍。
梁遇笑了笑,“月徊这两日要出宫回提督府,恐怕也没有机会来见娘娘。娘娘且宽宽心,皇上那头臣自然替娘娘周全。不过皇后遇喜是头等大事,倘或皇上更向着坤宁宫,那也是应当应分的,娘娘要平常心,看开些为好。”
他行个礼,慢慢退出前殿,贵妃坐在南炕上,不由感到泄气。
一切都与她设想的不一样啊,皇后是她的煞星,是老天爷派来挡她道儿的。至于皇帝,她也看清了,耽于享乐薄情寡义。她没怀身孕的时候能陪着他风流,他还愿意常来承乾宫;一旦她怀了身孕,没法子和他做那事了,他就辗转物色下家,最终弃她于不顾了。
也罢,既然不爱,又何必在乎他来不来。她修养了一阵子,皇帝临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有太多的时间静下来,时候一长便开始狠狠想念西洲,揣测他得知自己当了爹,会是怎样一番心情。
“嬷嬷,我想见见西洲。”她走在御花园里,隔墙朝神武门方向眺望,“我已经有三个月没见着他了。”
索嬷嬷因她的突发奇想忧心不已,“主子,咱们这是在宫里啊。”左右看了看,压声道,“宫里不比西海子,您不能起这个念头……”
“东厂不是常进司礼监回差事么。”她没等嬷嬷说完就自顾自道,“北横街往东有个梵华楼,从司礼监出来上那儿去,不过十来丈远。”
索嬷嬷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杀鸡抹脖子道:“我的主子,您想什么呢!这可是犯忌讳的,您不要命了?”
贵妃漠然说:“皇上有了别的乐子,南苑也不管我了,我就见他一面,说两句话,有什么要紧?”
她自小是王妃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说她老成,有时候也孩子心性,光图自己高兴。她的人生处处花团锦簇,在家时得宠,进宫后门庭也没冷落过,这回皇帝连着有七八日没上承乾宫来,她松散过后,反倒无所事事起来。
人啊,有时候就是这样,来了嫌他,不来又怅然若失。心头烈火翻滚过几遍,说一千道一万,幸好她还有那个在乎她的人。这个人深深埋藏在心底,不提倒还好,一提便思之若狂。她想见他,这就要见,心情之急迫,简直一刻都等不了了。
第101章
索嬷嬷央求了她再三, “主子,您不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宫里处处都有眼睛,又在司礼监眼皮子底下, 万一闹出来, 不单是您自己,还得连累王府, 您千万要三思!”
跟来的人其实也行监督之职, 索嬷嬷先是南苑人, 后才是她的乳娘。
贵妃看看她,她都快哭了,贵妃失笑,“嬷嬷, 你怎么怕成这样?”
怎么能不怕,索嬷嬷暗暗想, 遇喜前的一切没有凭证, 过去就过去了;遇喜之后要是有个差池, 那毁起来可彻彻底底。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孩子落地,她的地位就彻底稳固了,旁的都是后话, 大可以后再说。
可惜她终究年轻, 性子又骄纵,难免想一出是一出。加上眼下皇帝冷落她,她心里越没底, 就越是思念那个心上人。
齐大非偶,年轻时候不在乎, 待得牵扯深了,才知道一个无权无势的男人庇护不了她半分。傅西洲不是梁遇,倘或他有梁遇那样本事,凭她怎么去闹,身边的人都不必忧心。既然挑中的那个人除了少年侠气什么都没有,那么得了一个孩子,就不能再有其他奢望了。
“主子,咱们回去吧。”索嬷嬷道,“外头起风了,没的受寒。”
贵妃却不挪步,视线向东挪,挪向司礼监方向,“那个梁月徊,如今当真不在宫里了么?”
这紫禁城太大了,只要不想遇上一个人,这辈子都可以遇不上。索嬷嬷垂手道:“主子,千万不要自寻烦恼。”
贵妃没辙,脚下慢慢蹉着步子,边走边道:“过不了几日就是冬至了,冬至皇上要往圜丘祭天地……”
天儿一日凉似一日,早晨起了厚厚的雾,皇帝遇了凉风就犯老毛病,身上烧起来,又咳又喘,卧在床上直倒气儿。
人在生病的时候,尤其怀念以前的日子,也想念以前的人。月徊如今在羊房夹道照顾大皇子,这天一早就见毕云从夹道那头过来,远远儿喊了她一声,含笑上前道:“长远不见啦,姑娘这程子好?”
月徊还是见人就笑的模样,揣着手说:“托福,我好得很呐。您今儿怎么有空上这儿来瞧我呀?”
毕云道:“我是奉了主子的令,请姑娘过乾清宫叙叙话。主子每到天凉就犯症候,才刚吃了药,想起姑娘来了。”
月徊念旧,听说皇帝违和,就觉得是该过去瞧瞧。
于是让毕云等一等,进围房吩咐奶嬷儿好好看顾大皇子,自己换了身衣裳重整仪容,这才跟着毕云往乾清宫去。
从羊房夹道到这皇城中枢,得走好长的道儿,放眼远望,天也灰地也灰,不知怎么,总有股子愁云惨雾的意思。
月徊问毕云:“太医瞧过了?还开以前的方子?”
毕云嗳了声,“就算换方子,也是稍许几味药,到底都求稳妥,谁也不敢拿龙体涉险。”
是啊,皇帝有个好歹,可是诛连九族的大罪。月徊早前为他不平,想着是不是能从民间找大夫进来瞧病,无奈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尝试,这分好心也只能作罢。后来她和哥哥南下,途中听说他咳血,他还没及弱冠,咳血不是好事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担忧。加上大婚后六宫充盈,皇帝年少气盛不节制,身子骨也就一里一里亏下来了。
可这事儿没法劝,就连哥哥也不能因这个让他保重龙体,月徊就更不合适了。因此进了东暖阁也得绕开了说,在宫里时候一长,那份热血慢慢消退了,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也像那些太医似的,一切只求稳妥。细想起来皇帝真是孤家寡人,身边亲近的人,最终都会渐行渐远,明哲保身。
不过这暖阁里头香熏得过浓,实在有些呛人,这个她还是可以照应的。迈进门槛后,头一件事就是把南窗推开一道缝,再上皇帝龙床上放下半幅帐幔,轻声唤他:“皇上,奴婢来了。”
皇帝合眼打盹儿,听见她的声音才睁开眼,抿唇笑了笑,“你来了?”
他咳得嗓子发哑,因发着热的缘故,脸上潮红不退,但眼睛明亮。
月徊见一旁矮几上的食盒里放着炖盅,便道:“您还没进膳?饿着肚子可不成,我喂您吧。”
她要去取炖盅,皇帝却说不必,一面含笑说:“你下去,别离朕这么近,没的过了病气。”
他这么一说,月徊心头顿时酸楚。他是什么人呢,九五之尊,人间帝王,别说跟前的人过了病气,就算立时要你死,都不带含糊的。可他却怕自己祸害了她,那么小心翼翼,这话换了平常人说,倒也没什么稀奇,可换成他说,就没来由地叫人难受起来。
月徊说没事儿,“我就在跟前陪您说话。”
皇帝微微别开了脸,仿佛是怕自己呼出的气会牵连到她,“还是走远些吧,回头还要照应殿下呢。”
月徊有些尴尬,嗔着:“我只当您是心疼我,原来是我想岔啦?”
皇帝听她抱怨,赧然一笑,喃喃道:“都一样,你和大殿下一样……都别靠近朕。”
毕云上前来,搬着杌子放在脚踏前,和声说:“姑娘就坐这儿吧,远了怕听不清主子说话。”
月徊颔首坐下了,这会儿气氛有点悲凉,她便引着皇帝说起大皇子,“大殿下明儿就满五个月啦,已经会认人了,看见我就笑,甭提多好玩儿。我原想带他来见您的,可惜今儿有雾,怕他路上着了凉。等明儿吧,挑中晌的时候过来,拿斗篷盖严了,进不了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