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风云全二册

陌生的肖邦(2 / 2)

怀特先生凭着强大的自制力,才做到镇定地和兰博先生道别。车就停在酒店外面,很近,他却觉得像走了很久,久得他都以为永远也走不到那里了。车门关上,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下自己,脸色铁青得不像样。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头看向琥珀。“小姐,你能解释一下去中国是怎么一回事吗?”来的时候,他们说好只谈十周年音乐会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窗玻璃上多了一滴水珠,接着又是一滴。慢慢地,水滴成了水柱,一道道地流了下来。酝酿了半天,雨终于落下了。

“中国够远,够陌生,够安静。”地球一剖为二,巴黎在西,华城在东,两座城之间隔着八个多小时的时差,隔着辽阔的大西洋和太平洋。

怀特先生的手紧紧地握紧了一下,他试着和她讲道理:“可是那儿对你的音乐无益,华音里面连个世界级的大师都没有,在远方的不只有华城,你不该这么着急地下决定,我们……”

琥珀突然扬声打断了他,眼睛里有某种不顾一切的凄绝:“我们再好好地商量,十天?一个月?还是一年?那是不是要么把我关在屋子里,要么继续编造谎话,说我精神错乱,说我得了绝症?”

怀特先生的喉结来来回回滚动了几次,最后选择了沉默。

琥珀坚定道:“去中国进修的事就拜托怀特先生了,时间定个半年。”

许久,怀特先生才回过神:“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直插不上嘴的米娅终于抢到了发言机会,她焦虑不安地看着琥珀:“可是我不会说中文。”

琥珀看着她:“我是去进修,不是去演出。你见哪个学生上学是带着助理的?”

米娅急了:“这怎么可以呢,你都没一个人去过超市,没一个人坐过公共汽车,没一个人去餐厅吃过饭,没一个人……”

琥珀打断喋喋不休的米娅:“我可以学,这些总不会难过拉小提琴!”

米娅看向怀特先生,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几句话。怀特先生无力地摇摇头。

雨大了起来,路边最后的一点残雪也没了。雨水却没浇退游客的热情,街上依然能看到游客三三两两地撑着伞在拍照。琥珀擦拭着车窗,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很多人对巴黎有种宗教式的向往,巴黎人也因此沾沾自喜,他们觉得巴黎是最法国的城市,没有巴黎,法国将不再是法国。而柏林却是最不德国的城市,简直像另一个国家。据说华城是中国的几朝古都,应该很中国吧?

她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也不知道在那里等着她的会是什么,这些先不去想,她只想上路,只想离开。

兰博先生对琥珀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他在报道里客观地列举了多位演奏家在巅峰时期选择隐退的事例,重点提到了钢琴大师霍洛维茨,他最长的一次隐退时间长达十二年。但每一次隐退后复出,他的钢琴演奏境界都会更上一层楼。兰博先生暗示了明年将是琥珀演奏生涯的第十个年头,也许那时她将会带来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这篇报道没有让愤怒的乐迷们立刻原谅琥珀,但至少谩骂声是慢慢地平息了。报道中没有提到琥珀去中国进修的事,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很多人都像兰博先生一样感到无法理解,说白了,大家都觉得琥珀脑子进了水,就连琥珀在马赛的姑妈都打来了电话,表示了自己的质疑。

姑妈是琥珀的表姑妈,从前是华城一所中学的地理老师,十二年前移民到法国,现在在马赛的港口开了家海鲜餐厅,生意非常好。

“弦弦。”琥珀是艺名,她护照上的名字叫和弦,姑妈喜欢亲昵地叫她弦弦,“怎么会是华城?那一年的事,你不记得了?”

“哪一年?”琥珀握着手机,刚刚有条消息进来,她点开,屏幕上出现了一只碧眼灰毛的花斑猫,耷拉着头,很抑郁的表情,下面还配了行字:只要你留下,它愿意做任何事。

琥珀讥讽地一倾嘴角,点了删除。

“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你那时才六岁,不记得就算了。”姑妈像是有些怅然,又问道,“你去那边进修什么,中国古诗词吗?”

没有人相信,华音能帮助她在拉小提琴上有所提升,都只当她是任性。无法阻止,就由着她吧!

“我还没有确定。”对于别人的刻板印象,说太多,他们也听不进去,不如缄默。

姑妈越发认定这是她冲动的决定,心里面愁死了。这孩子,出众是出众,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个大人一样理智一点。

“签证办好了?”

“好了!”这方面,无需质疑怀特先生的能力。仅一个月,他就搞定了一切,行程就在下周。

“可惜我很忙,不然就陪你过去了。我在华城有不少朋友的,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华城这几年变化很大,他们也不知搬去哪了。”姑妈叹息道。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了呢!”琥珀眯起眼,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的云彩很漂亮,非常像海岸边巨大的浪花。气象学家们说,这种云叫开尔文-赫姆霍兹波浪,当两个不同密度的空气层以不同速度穿过对方时,由于其中一个层的移动速度高于另一个层,导致波浪顶部水平移动,从而形成了类似海岸边的浪花形状。好看是好看,就是持续的时间不长。

琥珀发呆的时候喜欢趴在窗边看云,她认得各式各样的云,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华城的温度和巴黎相差不大,想必天空的云彩也是一样的。

还是不一样的。

琥珀乘坐的航班是巴黎直飞华城,中途经停香港。香港的三月已经差不多入夏了,琥珀在天空中看到了只有在盛夏时才能看到的乳状云,绵延数里。这种云还有一个更形象的名字,叫颠簸的云彩。这种云出现时,预示着很快会有暴风雨或其他的极端天气出现。

果真,不久后,太阳消失在云端,天空一暗,天边雷电如游龙般闪烁,狂风四起,暴雨如注。在香港经停一小时的航班,起飞时间只能无限向后推。

出发时,米娅苦着脸问琥珀:“小姐,你觉得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琥珀非常笃定道:“当然。”

那不过是在安慰米娅,琥珀的心还是有些忐忑恐慌的。她做了很多功课,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华音那边说会有人来接,可现在航班滞留在香港,那个人会一直等她吗?如果不等,她要去哪里取托运的行李,到哪里打车,打到车又要去哪儿?以前有一位七十多岁的钢琴家来华城演出,也是遇到雷雨天气,飞机降落在天津,他一下蒙了,最后不得不向警察求助,可还是错过了音乐会。难道她也要向警察求助?

雨“哗哗”地冲刷着玻璃幕墙,已经完全看不到外面了。所有的航班都停飞,机场里到处都是人。琥珀惶恐地四下张望着,竟然在人群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们没有过交集,但这张面孔的辨识度太高了。米娅曾夸张地说,她比苏菲·玛索还要美。不只是美,她还是钢琴大师邓普斯的学生。邓普斯大师已经很久不演出了,但这块牌子至今仍然闪闪发光。她叫向晚,是韩国人。她并没有参加过钢琴类独奏的国际大赛,这是因为她出道时就和别人组成了双钢琴组合——snow。乐评家说,他们的演奏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开创了室内乐极高的水准。他们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顶尖的钢琴组合,无人能出其右。琥珀一直是独奏,演出时和他们很少碰到。只有一次,琥珀在纽约的卡内基音乐厅门口遇见了她,陪同的人想为她做介绍,她却像是很急,匆匆点了下头就走了。只这一面琥珀就记住了她。米娅很好奇向晚的搭档长什么样。如果是个帅哥,那就是一对璧人,如果不帅,就是美女和野兽。后来,米娅告诉琥珀,是个大帅哥。接着,她又歪歪嘴道:“不过,韩国的美女和帅哥,颜值都要打个对折的。”哦,搭档也是韩国人。琥珀不意外,双钢琴组合,很多都是由情侣或家人组成,因为那种浑然一体的默契,一般的关系是培养不出来的。遗憾的是,这对金牌组合在称霸了室内乐市场三年后,宣布了解散。有邓普斯的相助,向晚的演出机会还可以,但和以前还是没办法比。

兰博先生说得没错,演奏家这个职业听上去很高雅,其实很不稳定,说不定哪天就被淘汰了。比如向晚的搭档,现在还有谁记得?

向晚应该是准备去哪里演出,被大雨滞留在这里,百无聊赖中,只得看着机场的电视打发时间。电视里的内容似乎很精彩,她看得很投入。投入的程度,就像是她已忘了外面的风、外面的雨,忘了她的航班、她的行程,她的世界里,只有那台电视机。

琥珀不由得也抬起头看向电视机——“肖邦纪念奖”香港国际钢琴公开赛——琥珀不禁有些失望。这么喧闹,怎么能看这种紧张而又与此时的天气、环境极其违和的节目呢?

她又看了向晚一眼,她还是那么专注,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种公开赛,虽然冠以肖邦的大名,但是在国际上的含金量并不高,起码,琥珀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比赛。但琥珀知道每次华沙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前,在日本会有个亚洲地区的选拔赛。

不管名气如何,当镜头扫过公开赛的评委时,琥珀还是认出了几位,都是世界排名前十的音乐学院的钢琴教授,同时也是演奏家,擅长演奏肖邦的作品。可惜肖邦一生的精力都放在钢琴上,弦乐方面的作品很少。

这种赛事的目的是发现、挖掘人才,一般都会指定曲目,按年龄分组。现在正在比赛的大概是少年组。有个穿着粉红色公主裙的小女生正在弹奏肖邦的一首《玛祖卡舞曲》。她发挥得还不错,技巧、力度都有,只是情感把握得稍显稚嫩。不过她弹奏时的表情……琥珀失笑,她应该是看着许维哲的演出视频练习的,模仿得太像了。

许维哲不是很喜欢肖邦的作品,他喜欢选择贝多芬和李斯特的作品,辉煌,炫技,难度高,很容易带动观众的情绪。他说肖邦太细腻太敏感太脆弱,他怕碰坏了他。所以每当他不得不弹奏肖邦时,他的表情就有些怪怪的,嘴角紧抿,眉宇轻蹙。

来自奥地利的一位评委也看出来了,他尖锐地点评道:“你的演奏与许维哲很相似,但是形似而神不似,因为你没有自我,不真实。”

小女生站在舞台中央,紧咬着唇,拼命地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评委有些不忍,连忙又夸了几句。小女生这才噘着嘴巴鞠了个躬,走下台去。

接下来上场的是一个胖胖的小男生。他身上的燕尾服绷得让人担心他一抬臂就会撕裂。他很欢乐,笑起来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他的弹奏也很快乐,这首《玛祖卡舞曲》弹得就像月夜下,忙碌了一天的大妈们在广场上欢快地跳劲舞。隔着屏幕,琥珀都能感受到他弹奏的乐曲带来的浓浓的生活气息。

评委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部表情都有点扭曲。演奏结束,主持人巡睃了一圈,没有一个评委回应她。她的笑变得不自然起来,最后,她不得不向坐在评委席正中间的男子投去求救的目光。

“盛骅先生?”

琥珀有在前几次的镜头里注意到这个男子。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应该是评委主席这样的人物。他一直低着头在写着什么,仿佛比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在那儿,就像个摆设。

听到主持人的提问,他慢慢地抬起头。

舞台上的灯光像是闪了一下,然后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他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子,他的年轻是相对于其他几位评委,也是相对于他坐的这个位置而言。他是英俊的,可是他冷峻的神情、强大的气势,让人觉得“英俊”这个词太过肤浅。

他放下笔,先核对了一下小男生的名字。小男生像是被他吓到,惴惴不安地点了下头。

“你演奏的这首《玛祖卡》,没有一个错音,节拍也很严谨,有很鲜明的个性。练了多久?”他的口吻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很平和。

小男生不再那么不安了,嘴巴咧了咧,大声答道:“四个月。”

“你还会弹肖邦的哪首曲子?”

“《冬风练习曲》。”

“《冬风练习曲》,练习的是手指触键的灵敏、快速和准确,快起来时,就像冬风卷起满地的枯叶。这首是决赛的指定曲目。”盛骅轻轻地撇了撇嘴角,“你很自信。除了这两首,别的还有吗?”

小男生不明所以,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盛骅放下手中的笔,问:“你了解肖邦吗?”

“了解。他是波兰人,是历史上最具影响和最受欢迎的钢琴作曲家之一。他六岁开始学习音乐,七岁就创作了波兰舞曲,不足二十岁已出名。他的作品浪漫、富有诗意,被人称作钢琴诗人。”

盛骅缓慢地闭了下眼睛:“背得不错。那你知道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小男生被他问得愣住了。

“不知道?那你肯定也不知道肖邦一生中最重要的几部作品不是在波兰创作的,而是在巴黎,就连他最后死都是死在巴黎。他很喜欢那个纸醉金迷的巴黎吗?不,他是回不去。那时的波兰战火纷飞、动荡不安,不要谈创作,就连活着都是件艰难的事。这是肖邦心底最深的痛。他很爱他的祖国,在他死后,他请人将他的心脏带回波兰。背负着这种疼痛的肖邦,在他的作品里,快乐不会高声歌唱,悲伤亦不敢仰天长哭。他的作品不只是几个音符、几个节拍。他抒发的是他的向往、他的思念、他的渴望和他的无力。”盛骅向后靠在椅背上,双眉轻轻地动了一下,“还有,他很瘦,很衰弱,体重从来没有超过九十斤,他在作品里标注的极强,一般人只能弹到中弱,他的弱,就像一声无声的叹息。真正的肖邦就是这样,你刚刚弹奏的肖邦是你自己为了应赛编造出来的肖邦,我不认识。”

小男生像满月般的脸涨得通红,嘴巴张了张,似乎是承受不住这样的点评,“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主持人慌了,急急地用眼神示意盛骅安慰鼓励两句。

盛骅却像是没有看到她的示意,冷着脸,一言不发。

主持人无奈地试图把小男生拉下台,小男生不肯,边拭眼泪边辩驳道:“我没弹错,我也不胖……”

评委席里有好几位评委都笑了。盛骅眼皮都不抬一下,掀了掀嘴唇冷漠道:“下一位。”

真是一个苛刻又刻薄的人。

琥珀收回目光,不想再看了。小男生弹的是一般,可是他的年龄还这么小,难免会对曲子的诠释一知半解,这评委的要求有点过分。肖邦内敛、敏感、含蓄,这样的人创造出来的作品,即使走近了,也无法真正彻底地理解。许多人号称擅长弹奏肖邦的作品,其实弹奏的只是他们眼里的肖邦。一千个人眼里就有一千个肖邦,谁又能说自己理解的才是绝对正确的肖邦呢?

向晚的视线还黏在屏幕上,真不明白吸引她的是什么。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小时后,雷声远去,雨停了,天空却还是黑暗的,这是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机场广播开始通知某个航班的乘客开始登机,之前滞留的航班太多,登机口有所变动,有些人开始着急地奔跑起来,奔跑中撞到了人,对方不接受道歉,于是便吵了起来。还有人因为不满登机口变动,与工作人员起了争执。机场就像一锅沸腾的粥。

琥珀拎着包,站在这锅热粥里,尽力捕捉着广播里传来的每一个词。终于,她听到了自己航班的消息,换了登机口,在另一幢航站楼,得下去两层,坐摆渡车过去。

还好,有人同行。她紧跟着人群坐电梯下楼,顺利地上了摆渡车。远处的跑道上,一架接一架的飞机亮着灯,排队起飞。漆黑的夜空里繁星闪烁,空气中都是水汽,带着大海的咸腥味。

琥珀以为同一辆摆渡车上的人必定是去搭乘同一趟航班,她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人家下车,她也下车,人家上楼,她也上楼,人家坐下等待,她也坐下等待。直到听到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时,她才发现跟错了队伍。而这已是第三次广播,她的航班即将关闭舱门。

她拔腿就跑,从没跑得这样快过,连气都不敢喘,在舱门关闭前一秒,她将登机卡递给了笑容僵硬的空姐。

幸好她的座位在头等舱,不然面对一飞机的乘客,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才不算失礼。她从巴黎过来时,头等舱里只有四位乘客,现在除了她的座位上没人,其他的位置都坐满了。

她气喘吁吁地向座位走去:“抱歉,请让一下。”她的座位靠窗,挨着通道的位置上是个男人。男人站了起来,舱顶的灯照着他鼻梁上架着的无框眼镜,镜片的反光直刺向琥珀,她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男人一张森寒的脸。琥珀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世界真有这么奇妙吗?刚刚在电视上讲话犀利无情的那个盛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尽管他比屏幕上多了副眼镜,添了丝书卷气,可是她不会认错的。

盛骅的眉心拧成了个结,不耐烦道:“你到底要不要进去?”

“啊?进去。”本来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这下直红到耳根。她想说法语的,一出口却是中文。

刚坐下,空姐就过来提醒大家系上安全带。提醒完,低下头柔声问盛骅,机舱内冷气开得足,要不要给他拿条毯子。盛骅不解风情地木着张脸,道:“不用,谢谢。”

不一会儿,飞机开始滑行。琥珀控制不住地偷偷瞥了一眼盛骅,他正在翻看一本杂志,不是飞机上提供的航空杂志,应是自己带的,满页都是身着比基尼的长腿美女,辣眼得很。

琥珀怕他发现,扫了一眼后,连忙收回目光。耳边除了飞机的轰鸣声,就是他飞快翻动杂志的声音。是不是那些美女都入不了他的眼?应该是。他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的人,这个世界上,大概除了他自己,他谁都不爱。其实对一个陌生人的评价不该这样偏激,可就是有些人会让你一见钟情,而有些人会让你一见生厌。没办法,她对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与巴黎到香港的航程比,香港到华城的时间短暂得就像一眨眼。吃了顿飞机餐,喝了杯咖啡,看了看华城的天气信息,飞机就要降落了。华城今天的最高温度是十摄氏度,最低是一摄氏度。都三月了,还这么冷,琥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她的动作并不大,不知怎么惹来盛骅的一睇。这还是自坐下后,他第一次把目光转向她。旅途寂寞,坐在一起的人主动攀谈应是常事。他和她却像是中间有条国境线,两人坚守着各自的领土,凛然不可侵犯。

琥珀挑衅地瞪着他,脸上写着“你想干吗”。

盛骅一字一顿道:“你坐在我的围巾上。”

可能是琥珀越过他时,不小心把他放在椅背上的围巾带了过去,之后她浑然不觉地坐下,他也没有发觉。飞机马上要降落了,他找不着围巾,找了一圈,在她屁股旁边发现了围巾的一角。

坐了这一路,又是质地柔软的羊绒,围巾已经变得像团皱巴巴的抹布。琥珀握着围巾,羞窘得无地自容,可是她不愿意道歉,她又不是故意的。

盛骅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着,好半天,才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扔了吧!”

琥珀真想把围巾扔在他脸上,不就是坐了一下吗?他那样子倒像是围巾上沾上了什么病菌似的。好,他要扔,那就扔吧!她的手一松,围巾落在了舱板上。

他们再一次回到各自的国界,直到飞机降落,再无交集。

飞机滑行时,盛骅打开手机,开机音乐还没结束,就有电话打进来。他按下通话键,笑道:“这都凌晨了,你不会嗨到现在还没睡吧?想我?这太让我受宠若惊了。车?钥匙不是你给我的吗,我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把车开了出去,真的很有挑战性。哈,你拿错了,那可不怪我……

“知道,这车是你的掌心宝,等会儿就还过去。喂,老实交代,其实你想的不是我,而是车吧,哈哈!”

琥珀撇了撇嘴,还以为他那张冰山脸永远也不会消融呢,没想到也有这般春风沉醉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都开机好一会儿了,华音那边也没人和她联系。

舱门打开时,盛骅的手机又响了。他拎起包,大步走上廊桥,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琥珀慢悠悠地走着,外面漆黑一团,怎么会这么黑呢?像是灯光都钻不透似的,很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夜晚,似乎有什么即将发生。

华城机场设计得非常人性化,一路上都有中、英双语指示牌,上面还有漫画提示,所以琥珀顺利地拿到了自己的托运行李。她推着行李车犹豫不决,不知道华城的治安怎么样,要不在机场待到天明再打车去华音?

谢天谢地,手机响了,正是负责接机的华音工作人员。琥珀激动得差点都握不住手机。

“琥珀教授你好,我知道你的航班延误了。我现在不在机场,在华音等你。别担心,我们学校有位教授刚好与你同一个航班到华城,他有车,可以顺便把你捎到华音。我已经和他通过电话。你现在下楼,走到外面,告诉我是几号门。”

琥珀推着行李,踉跄地上了电梯。出了航站楼,没想到竟会这么冷。她辨认了一下方位,哆哆嗦嗦道:“六号门。”

“好,那你就在那儿等着,他很快就到。”

琥珀感觉自己都要冻僵了,她跺着双脚,也不知道车从哪边过来,只能两边都望着。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一辆橙红色的跑车,漆黑夜色仍掩不住它的美艳。车门一开,那位最近风靡全球的火星哥的歌声响亮地冲了出来:对面的宝贝看过来,看过来啊看过来,我要告诉你你是多么出色的美人儿,你完美无瑕、美丽绝伦、性感无双……

琥珀:“……”

这位教授可真够潮的!她弯下身,想打声招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琥珀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个世界原来还真就是这么奇妙。

盛骅推了推眼镜,目光闪了闪,说道:“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