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怀璟再顽劣再调皮也是个孩子,呆呆等了半天,看不下去了,慢慢地向他伸了手:“我叫宁怀璟,我爹就是那个凶得不能再凶的王爷,你见过么?”
那边总算缓了过来,还蹲着,侧过头,沾着泪水的眼睛就这么楞楞地看他。
宁怀璟不耐烦,摆了摆伸出了许久的手:“喂,你叫什么呀?”
又等了很久,那边紧紧地抿着嘴,努力地往喉咙里咽了咽,才轻轻地开了口:“徐客秋。”
吐字清晰,听不见一丝哭腔。
宁怀璟那时还不知道,即使是同一位父亲所出,也有着所谓嫡子与庶子之分。忠烈伯家最年幼的公子徐客秋便是庶出。
侯府后花园中初逢,宁怀璟七岁,徐客秋六岁,都还小得很,小得压根就不知世间何谓悲欢何谓情殇。
宁怀璟第二次见到徐客秋是在学堂里。
侯府原是请了先生的,翰林院里学问最好的老学究,学识渊博,文采了得,更持身为正,凡事言传身教,得了满天桃李。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门生,他老先生不敢同圣人比肩,门下数百把弟子一二十个得意门徒终究还是有的。
老侯爷自己当年弃文从了武,对儿子们的功课却上心,为了请来这一位,拉下脸好说歹说不算,茅庐足足光顾了三四次,方才让老先生点了头。却不想,人家满意了,他宁小侯爷却不乐意了。
“晚樵、笑飞、云阳都上了学堂,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府里?”那是同他玩得最好的玩伴,几个小鬼聚到一起能把整座府邸都拆了。
老侯爷眉毛一立再把桌子拍得山响:“好好跟着先生念书!”
宁怀璟脖子一缩,再不敢多嘴,于是瞒着他爹偷偷使坏,今天交份空白功课,明天趴在桌上睡个饱,老先生气得把二指宽的戒尺举得老高,他扮个鬼脸转身就跑。老侯爷拍碎了几张矮几也没吓住他。老先生长长叹口气,继续回去养他的老,再不来侯府受这莫名的欺负。
宁家的小侯爷,崔家的三公子。顽劣难教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出去,满京城的先生都知晓这两家的西席做不得,任他金山银山送上门也为难得直摆手。
老侯爷遍请名师不得,对着那张酷似自己的小脸也只得徒呼奈何:“去学堂就给我好好念书,不许惹事!不然……我……我……”
顺着宁怀璟鬼头鬼脑的视线一路往边上瞥,正对上他家夫人淡淡含笑的容颜,立时气短:“去吧,去吧……”
儿女便是父母前世欠下的那笔孽债,任你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也是一样。
宁怀璟若是听话便不是宁怀璟,进了满是故交的学堂就好比锦鲤入了大川,摆尾打滚好不自在。
他先前就是那一群贵戚子弟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上课欺负先生,下课撵兔子,兴致来了再我绊你一脚你回我一拳地寻一场群架,小爷他只管抱着臂膀在一边笑。任他什么饱读之士学富五车,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又怎能敢真正责罚这顶着国姓的小祖宗?但凡惹了什么事,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宁怀璟在学堂里学到了多少礼仪诗书暂时按下不说,日子却过得快意,远比被关在侯府书房里打瞌睡有趣得多。
先生气坏了好几个,兔子偷吃了不知多少回,连群架也看厌,宁怀璟不知不觉已经虚长了几岁,断断续续好歹背完了《千字文》《弟子规》,开始正正经经地学起了四书五经,戏弄师长寻衅同窗这样的幼稚事渐渐也懒得干了,一时间,学馆里来府上告状的居然也跟着也少了,叫府里的门房啧啧称奇。
老侯爷心下大安,只道从今往后这猴精托世的小畜生终于要有几分皇家子弟的稳重模样了,急赶慢赶特意命人重金搜罗来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件件都不是凡品,给个尚未成冠礼的少年用着实可惜了。侯府却顾不得这么多,只盼着他如他兄长怀瑄般一心上进就万事都顺了他。
宁怀璟让人揣了这一套宝物刚跨进学堂的门槛便撞见了徐客秋,此时离上一回初见不知隔了多少岁月,那个哭得嗓子嘶哑还不肯低头的小小孩子早已淡忘在了记忆里。
只瞧见一个比自己矮小的少年正靠在廊檐下的柱子边抬着头看天,宁怀璟就不自觉多看了两眼。他穿了一身红衣,脸被墨黑的发遮了大半,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屋子里的笑闹声连大门外都听得清晰,他就这么孤单单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外头站着,雪白的下巴衬着一身红衣,越发刺眼。
一时间,宁怀璟一晃神只道大白天撞了鬼,竟怔怔地站住脚呆了大半天。
第二章
一时间,宁怀璟一晃神只道大白天撞了鬼,竟怔怔地站住脚呆了大半天。
伴在身边的小厮也是个不知趣的,见自家小主人好端端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莽莽撞撞就开了口:“二少爷?”
唤回了宁怀璟也惊动了廊檐下的人。一双仿佛生漆点就的墨黑眼睛转过来,里头清清楚楚正映着宁怀璟吓得瞠目结舌的呆样。骄横惯了的小侯爷猝不及防,狼狈模样都被他看了去,心下登时不悦,侧过脸低咳一声,话语里长了刺:“哟,这是哪家的小姐,也来学堂念书么?”这是在笑话他的一身红衣裳,堂堂七尺男儿谁会做这副打扮?
那边听了,果然恼恨地瞪起了眼睛,嘴唇咬得发白却不说话。
小霸王背着他爹在市井街巷混迹了几回,坊间百姓的困苦潦没看见,地痞无赖的流里流气却学得快,大着胆子再往前跨一步:“怎么着?不高兴了?小爷我……”
站得近了才发现,那人的眼圈是红的,必然是刚哭过。宁怀璟心下一动:“你、你、你……你是那个……那个……”
依稀觉得这张忍着哭的倔强面孔有几分熟悉,一时偏想不起来。
“宁怀璟。”他却慢慢开了口,看过来的眼神定定的,口气也笃定,有些与年龄不称的老成。
“你是……”宁怀璟第二回见了鬼,张大嘴说不出话。
“我们见过。”对方显然不记得自己了,他脸上依旧平静,像是在说给不相干的旁人听,“在忠靖侯府的园子里。”
背后的屋子里愈加嘈杂,“哗啦啦”一阵杂声打破廊檐下的尴尬,先是书册,然后是纸笔、镇纸、砚台……到最后被掏空了小小的布袋也被从窗口丢出来,小顽童们在里头得意地“哈哈”大笑。穿红衣的少年不再同宁怀璟说话,蹲下身慢慢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到布袋里。动作不疾不徐的,再把手伸进布袋里把装进里面的东西慢条斯理地重新整理一遍,像是早已习惯了同窗们的不友善。
宁怀璟站在廊外,看着他缓缓起身站到窗边,手里提着袋子,手指攥得很紧,微微发颤。
“小爷饶不了你们!”只道他有多镇定,原先却都是在憋着。整理得很好的袋子被猛地丢了回去,里头顿时一片嘈杂,椅子翻了,桌子倒了,孩子们闹成一团,依稀还有谁“哇哇”的哭声。
有人要从窗子里爬出来,红衣少年嘴角一勾,一转身就冲进了屋里,雪白的脸涨得通红。里头越发热闹,“乒乒乓乓”像是月初的市集,折断的笔管和撕碎的书册接连不断从窗里飞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廊下扔了一地。有人在骂有人在哭,皇家的金枝玉叶们火气上了头也和街边的小无赖没什么两样,“打!打!打!”的喊声震破了天。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边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又步履匆匆地进去了几位夫子,屋子里的吵闹才稍稍平息。听里头的训斥声,似乎是哪位皇亲家的公子被砸破了头,谁家的少爷擦破了皮,哪户商贾家的少东肿了脸云云。
夫子在里头大声呵斥,看来是动了真怒。宁怀璟想走,里头却又走出了一个人。好似没听见夫子的喝骂,他拖着袖子晃悠悠地就晃了出来,脚下像是带着飘。眼角破了,流着血,脸颊和嘴角也肿了,伤得不清。他一脸波澜不惊,经历惯了似的。只是眼圈又红了,像是在忍着哭。
宁怀璟看他两手空空:“刚才的东西是你的?”是说那一口袋文房四宝。
他抬起脸点点头,又靠到了柱子上。
“怎么不带出来?”
“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