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没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安然很高兴,剩下的就是说服老宋了。
而这才是最难的。宋致远内心的六岁小男孩,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不是宋家的孩子,那是对自己四十多年人生的否定,他不会接受的。
果然,当天晚上她才一提,老宋就不理她了,留个后脑勺。
“喂,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宋家人对你这么差,明明对其他孩子都很正常,到你这儿就不行了?”
“你就不好奇,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吗?”
“还有啊,报纸你也看过了,宋竹隐老先生和林婉茹老太太……你就不觉着有种莫名的熟悉吗?”
宋致远一个轱辘坐起来,咬牙切齿吼道:“我不想知道。”
安然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这压根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啊,正要劝忽然看见他嘴巴撅着,“啪嗒”两声,有水珠打在被子上的声音,顿时心疼得都不知道说啥了。
一把抱住,这就是个小孩子啊,受了委屈又不知道找谁讨公道的小孩。
安然仿佛能看见六岁的小男孩低着头,在长满青苔的墙根角,看着宋家一大家子有说有笑有吃有喝,而自己只因为没做好一点点小事就被打一顿,被饿一天。一开始,他也委屈的,他想知道凭什么哥哥弟弟妹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有好东西吃,哪怕做错事,爸爸妈妈也会抱着他们哄,可是他明明做对了却不会有奖励,做错了就是一顿打。
后来,因为委屈太多次了,永远得不到回应,得不到解释,他也不会委屈了。
他变得不在乎了。
不在乎别人能给他什么,也吝啬于将自己的情感分享给谁,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情感。
安然把自己想得眼泪哗哗流,要不是小野这个小天使,老宋这个毛病一辈子也治不好。
再次说明,这哪是他们救赎小野,明明是小野救赎他们,让他们知道人间值得,人间美好啊!
接下来就是安然作为妻子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坑蒙拐骗,让老宋不得不同意做亲缘关系鉴定。安然上辈子做过,现在虽然早了十年,大陆还没有这项技术,但港城肯定有,她给姚老挂个电话,问那边能不能联系上关系帮忙,不在乎价钱。
而港城大学最近正好请了一位英国的遗传学家来做名誉教授,这位教授在去年上半年刚好发明了dna鉴定技术,作为还不是百分百确保万无一失的技术,有人愿意做,他可以免费帮忙,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需要邮寄一点毛发和指甲过去,保险起见还邮寄了两份血样。
其实,走到这一步,哪怕没有科学手段的证明,安然已经可以肯定他们就是亲兄弟了。只是,她想的不仅是证实他们的亲缘关系,还想找到他们的父母,老宋上辈子直到死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不公平。
关系怎么样另说,能找到,能让他找到自己的肉身来自何处,其实也是另一种程度的开解,让他跟那个六岁的支离破碎的小男孩和解。
所以,安然也在紧锣密鼓的,悄悄咪咪的找人,为了减小阻力,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就是最信任的张卫东,她也没露过一个字。
***
转眼已到寒冬腊月,东风纺织厂仓库里的布料积压已经达到近八十吨,东纺人也从一开始的焦虑到现在没啥感觉了,反正雨季过完了,也没有霉坏一尺;反正上至副厂长,下至各个车间主任、小组长等人,已经全被安厂长洗脑了似的,不闹也不提了,该加班加班,反正有基本工资领着,饿不死。
也有坚持不住的,受不了没奖金的日子,出去下海了。
这一天,港城大老板宋明远,终于带着他的人,来到了东风纺织厂,找安然。
半个月可终于把他吊够了,安然觉着时机差不多了,过犹不及,所以当他说愿意接受安然的条件,只希望尽快开工的时候,这事就成了。
安然提出她的工人由他的老师傅培训,设备由他从港城搬过来,并且只能以原价的百分之十卖给她,而作为回报,安然承诺给他的服装是最低价。
至于有多低呢,那得等做出来才知道。
现在是他的订单已经接近交货日期,求着安然必须帮忙了,安然肯定不着急啊,他回港城运设备过来的时候,她就让工人先跟着老师傅学,而且把话撂这儿:以后是吃肉喝汤还是吃糠咽菜就看这次大家能学到多少真本事了,大家只管干,学得越多越好,以后有的是机会给大家发奖金。
安然在厂里历来推行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基本工资是根据工龄和岗位职级定的,可奖金却是干的越多拿的越多,所以经常出现的画面就是老师傅们想要休息一下都不行,工人们缠着他们学东西呢。
虽然不说,可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机会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不知道这场“教学”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所以现在能学一点是一点。
等宋明远带着他的设备来到的时候,基本的打版、针车、裁缝和熨烫,工人们都已经掌握了。
人类的主观能动性似乎是没有上限的,宋明远还记得,这么热火朝天不要命的干法,他还是十几年前才见过。那时候很多工人是内地偷渡过去的,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工,无论他开多么低的工资,哪怕吃的是猪食,他们都不不敢有意见。
那时候多好啊,内地过去的劳动力就跟不要钱不要命似的,源源不断的没日没夜的干活,他的服装生意就是那几年扩张出去的,现在……用工成本增加不说,环保成本也增加了,他只能把眼光投放到内地来。
这段时间他一直没找安然屈服,其实就是在寻求别的出路,他就不信这么大个书城市只有东纺能给他提供原料。
可他找了一圈,发现其它纺织厂要么纺织技术不行,棉布质量不如安然的,要么产量没她的大,最关键是没那么多现成的存货……更古怪的是,那些厂子一旦听说他曾经跟东纺谈过没成,大家看他的眼神就怪怪的,纷纷找借口拒绝跟他见面了。
他不知道的是,安然的狠辣和魅力在这儿摆着,有时候同行竞争者的眼睛才是最雪亮的,大家一看他连东纺这么好的质量都谈不拢,要么就是价格不合适,要么就是他人品有问题,再一听还得租场地和借工人给他,顿时露出跟安然一模一样的表情——大哥,你看我像傻子吗?
安然这段时间虽然表面不显山不露水的,可她让卫东找人跟着宋明远呢,他什么时候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清二楚,知道他处处碰壁,还把主意打到了邻省和海城去,那成本就更大了,安然笃定他再找不着比自己合适的,倒是不怕他货比三家。
要说这段时间,宋明远最后悔的事是啥?
就是故意晾着安然那一个多月把自己给拖得退无所退,又跟安然赛着赌想要看谁先熬不过谁,结果把自己好好一个港商拖到现在这样任她宰割的地步……但凡其中任何一个环节他能及早抽身,也不至于这样啊。
所以,他为自己没能及时止损而走进安然的陷阱后悔不已的时候,他绝对想不到,还有一个更大的让他悔青肠子的事等着他呢!
目前他就每天上车间看打版情况和样品,发现这些工人比他想象中的学得还快,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已经成熟的、流水线生产的制造出一件欧美风格的卫衣了。
他就是想找点茬也找不出来啊,只能捏着鼻子付钱。
是的,付钱。
安然这个“弟媳妇”居然冷酷无情到逼着他这个名义上的大伯哥先付款才生产,付多少生产多少,这样他想要成品出来再挑刺克扣货款也不可能了。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安然左手接过钱,右手让工人来领工资和奖金,领了钱签了字,大家才干活。
他也曾学着她,想要给工人画大饼哄着大家先干活,完事儿给奖金啥的,可大家都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对不起,东纺人就是吃大饼,也只吃安厂长画的。
战无不胜,在港城靠偷渡黑户开血汗工厂的宋明远发现,谁说的大陆没民主?大陆没自由?大陆劳动人民是一群只知道干活的老黄牛的?他原本气势汹汹意气风发带着自己的班底过来准备收割一拨的,结果发现自己才是被收割的那一个。
反观安然,这一个月真是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