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天下雨,我一片好心想走过去帮他收拾东西,但他竟然一手便推开我,叫我不要碰他的东西。
我一番好意遇到这种冷漠的对待,当然心中有气。可是我捨不得不去看那些麵粉公仔,于是我照常每日去看他做公仔。
但每次见他望过来的时候,我便回赠他一个鬼脸。
看得多了,我终于看到他一些捏麵粉公仔的技巧,于是便随手在地上执一块泥巴来依样画葫芦。他虽然知道我在偷师,却没有刻意回避,偶尔还会刻意将动作放慢,好让我这个偷师的,可以跟得上。
久而久之,我们之间就像建立了一份既不亲近,也不陌生的关係。
不过对于这个孤独老人,我始终所知有限,从街上的人口中耳闻,知他几年前从乡间前来,无亲无故,终年不管风雨日晒,从早到晚,就在这闷热骯脏的街道,做他的麵粉公仔。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路边蹲着望着,不知不觉间睡眼惺忪,彷彿看到老人面前的一排麵粉公仔,竟然像有生命的在跳起舞来。每个公仔都像对着我挥手打招呼,有些更跳到我的身边。我大吃一惊,整个人都跳起来,抬头再望向那老人,阴沉的脸上竟然像在冷笑。虽然可怕,却是我唯一见到他脸上有表情。
日子在无声无息问过去,父亲的经济逐渐转好,我不用再到街上拾残菜充口粮。我由于停学太久,根本追不上学校的程度,所以父亲索性安排我到酒楼里去学师。
由那一日开始,我再没有到过街市,也没有再见那卖麵粉公仔的老人。
在酒楼里,我本来是当杂役的,后来有个点心师傅见我可以用麵粉做出不同的公仔,灵机一触,要我替他捏鲤鱼状的饺子。我就是因为这种本领,被破格升为正式的学徒(通常要成为真正的学徒,最小要捱三四年的杂役)。不但有食宿,还有些微的工钱。
后来师傅对我说,我这个手艺其实叫作麵塑,算是一种难得的民间工艺,主要用麵粉和糯米粉作原材料,添加顏料,混合后捏出人物禽鸟等造型。不但可以用来吃,也可以收藏。通常会在庙会、大节日用得上。造诣高的麵塑师傅可以随手取材,闭上眼也能捏搓出各种鸟兽虫鱼,像我这样年轻便可以做出那么精巧的公仔,他也未遇过。
第一次拿到了工钱,我突然想起那个做麵粉公仔的老人,心中不禁掛念,于是便在酒楼里偷了几件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和一支孖蒸前去街市找他。
我记得他每日最陶醉的时候,便是吃过饭后,轻舐几口白酒。我心想这支酒,应够他舐两三个月。
我满怀兴緻地走到街市,可是那老人却没有在那里。
听卖菜的说,老人经已有一个月没有出现,我忍不住打听原因。
卖菜的婶婶叹气说:「这把年纪的老人家,有今天没有明天,不见了又有甚么稀奇?」我听到后登时心中一阵凄然。
我记起之前做麵粉公仔的老人,每日开档收档时,都要十分吃力艰难。,才挑得起那沉重的麵粉箱,那一拐一拐的脚步,的确是一副年老力衰的情况。像这样飘摇于风雨中的老人每一个明天,对他来说都可能是最后一个明天。
我兴緻勃勃而来,想不到失望沉重而回,途经公园,百般无聊地坐了下来。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对这个老人,不知不觉间经已有一份亲切的感情,对着他嚐不到自己带来的酒和点心,竟然有种痛失亲人的感觉。
就在这时,我感到背后捲起一阵寒风,接着听到一把熟悉的咳嗽声。我回头望去,竟然见到那个做麵粉公仔的老人,刚巧就坐在我背后的长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