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起酒盏抿了一口,“朕可以选择不听吗?”见她噎了下,垂眼道,“说吧,有什么就敞开了说,伤口捂在褥子里,早晚要化脓的。”
她低头看面前的酒盏,清酒的表面倒映出她的脸,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说:“您多番相逼,无非是想让我进后宫。”
他也不讳言,颔首道是,“朕想要什么,从来用不着藏着掖着。”
“奴才可以进宫,但要和主子约法三章。”她抬起一双潋滟的眼眸,直直望进他心底,“奴才只居后宫,不上封号。”
他有些意外,“你打算没名没分跟着朕?这也算你对朕的反抗?”
她没有应承,只道:“奴才一颗心,只能装一个人,主子要是想御幸,奴才绝没有二话,幸后与君长辞,永不复见。”
他眼里阴霾丛生,冷笑道:“果真是内务府出来的油子,简直滴水不漏。朕问你,既然如此,你进没进朕的后宫,有什么差别?朕要幸你,你就给朕寻死觅活,可要是不幸,你怎么给朕生儿子?”
她腾地红了脸,明明很受屈辱,却依旧平静得一汪死水似的,“我不知道主子对我有几分真心,如果只贪图这个皮囊,拿去就是了。可如果当真在乎我,就该听听我的想法。爱一个人不是得到就够的,要走进人心里,别人才能死心塌地跟着您。您对我究竟是出于好奇,还是真心想和我长相厮守?我有时候也常想,我哪里好呢,能叫主子上心。也许主子只是不甘心,瞧容实捡了漏,把您给比下去了。”
他拉着脸说:“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你当我闲得发慌了?要不是喜欢,为什么会不甘心?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古人也是这么说的。朕想让自己爱的人永远陪着朕,有错么?你原本就是朕旗下人,这些年朕一直忙于政务,从来没把旗奴放在眼里,其实咱们只是缺个机缘,要是早早遇上,也许就没有今天这些不愉快了。”他两手虚虚拢着,放在炕桌上,涩然看了她一眼,“如果咱们从头开始,你还能接受我吗?”
他的爱太沉重,几乎要令她窒息,她明知道答案的,却没法不敷衍他,惹急了他破罐子破摔,到时候怎么转圜?她迟疑了下,“主子能学会爱一个人吗?不需要卑躬屈膝,只要寻常相处,没有算计,也没有以权压人。倘或能做到,说不定咱们能从新开始……”
他眼里燃起了希望,急匆匆说好。伸手来牵她,刚触到她的手,怕她不高兴,慌忙又放开了,“你不骗朕,愿意给朕机会?”
她点点头,“我人在这里,万岁爷触手可及。”
他有些迫切地问:“要多久,你才能爱上朕?”
她为难地看他,“这种事儿可不好说,要瞧缘分。主子要能说到做到,我也不是铁石心肠。”
几乎很快达成了一致,他自己心里知道,其实他羡慕容实,羡慕他们之间平和的相处,也羡慕颂银面对他是眼里泛起的温柔的波光。如果哪天她也能这么对他多好,人爬到一定的高度后,寂寞空前壮大。他需要一个人分享他的成就,不是什么孛儿只斤氏,也不是什么贵妃贵嫔,只有她。她见识广,官场上历练过的人,视角比深养闺中的女人远大广阔。他说的话她能明白,不会像那些后妃们常挂在嘴上的,一味的“万岁爷说得是”。他不缺人奉承,好话听多了腻味,需要一个能与之畅谈甚至点拨的人。
“既然你同朕约法三章,那朕是不是也可以提个要求?”他觑着她的脸道,“你和容实不能再有往来,成不成?我知道紫禁城里的太监宫女都要让你三分脸,你想背着朕见他不是难事。”
见了又能怎么样?她如今只有祈盼他们的计划能成功,假使大阿哥能夺回皇位,她不受他任何册封,将来也许还有和容实团圆的一天。反之呢,即便是个最低等的答应,再想回到正轨上也不可能了。到最后大概会像先帝的那些嫔妃一样,分派到寡妇院里,从此秋雨梧桐了此残生。
她说好,“我不同他往来,但是主子也得答应我不动他分毫,只有他平平安安的,我才能慢慢把心收回来。否则我牵挂他一辈子,少不得辜负主子盛情了。”
说实话他有点生气,她到底处处向着容实,根本没有要和他过日子的意思。可转念想想,就如她说的,人都已经在他身边了,只要耐得下性子来,她就算是块顽石,也终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他一再忍让,心平气和说成,“只要你眼里有朕,朕答应不动容实。再过程子,等大婚完了,把他调离京城也就是了。”似乎相谈甚欢,他冲她举杯,“咱们干了?”
她双手托着金杯和他碰了碰,“主子一言九鼎,奴才先谢过了。”
这也算是个甜头,她浑身长刺,弄不好就扎人。顺着捋,那身刺都放下了,他就敢去抱紧她了。
他按耐不住喜悦,几回了,在内务府值房里碰面都是剑拔弩张,尤其上回,那件事简直让他产生阴影。他以为自己不成了,紧要关头这么丢分子。后来试过,总算还行,他才放心。其实她来了,他就有些跃跃欲试,起码把那回的遗憾找补回来。可是她有言在先了,侍寝一次永不复见,他要的不光是她的身子,更要紧的是她的思想和灵魂。宫里女人多得是,哪个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缺女人,所以把她圈在身边,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可以不去动她。
他心里居然有了说不清的激动,几乎和初登大宝时不相上下。灯下看她,道不尽的好,总觉得这眉眼、这神态、这举手投足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他感觉安然了,奇怪只要她在,他就真的别无所求了。也许他表达爱意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但也是发自内心,不比容实少。
他托着腮看她,不好意思多瞧,瞥一眼赶紧调开视线。她牵袖给他布点心,他趁机再看一眼,满心欢喜。
颂银只做不察,心里却哀叹,他和容实都有孩子气,不同之处在于容二爷顽劣,他蛮横罢了。
“朕的寝宫在这里,你就留在这里,不必另派地方了。每宫都有主位,你没有位分,去了不伦不类,倒不如在朕身边。”他高高兴兴给她想辙,“不要住围房,那里是御前女官的榻榻,就住弘德殿吧,后室清静,没人会去打搅你。你只要在朕散朝的时候上东暖阁等着朕,让朕立刻见得到你就好。”
她欠身应嗻,又问:“内务府怎么处置呢?我不在,我阿玛又上不得值……”
提起述明倒让他很是心虚和尴尬,要了闺女却这样羞辱爹……他斟酌了下,“内务府毕竟是你佟家世袭,这会子易主对不住你。这么着,让陆润暂且代理,等你阿玛好些了,再交还给他打理。”
她抿唇不语,横竖如今都得听人的命令,他说住哪儿就住哪儿,他想见她就见她,想让阿玛继续上值就继续上值……颂银一直觉得愧对老太太和父母,因为自己力求圆满,害得全家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她不敢说想通了,至少已经退让,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周全佟容两家,总算安心了。就像她彼时对容太太说过的那样,即便不能和容实在一起,也会想尽办法帮衬他。他们这回起事并非万无一失,虽说宫中两黄旗侍卫只占据两成不到,但皇城外沿的羽林卫都是皇帝的亲军,要制约那股势力,就得动用王爷们压箱底的人。如果能兵不血刃当然最好,万一不成事,保容实性命总是可以的。
月色尚好,她这里满心凄凉,城外却有一骑绝尘而来。城门紧闭,门券太深,两盏巨大的白纱灯笼摇晃着,照亮帽沿下一双寒雾笼罩的眼。他策马到城前,带班佐领压刀上前,门神一样挺腰站着,抬手一举,“夜闯门禁者,斩!”
他抬起官帽,将腰牌扔了过去,向上拱手:“领侍卫内大臣容实,奉命回京。”